2007年4月23日星期一

2-10 真宰 (齊物論的意義)

2-10 真宰 (齊物論的意義)
2-10 真宰 (齊物論的意義)

 


第一節-- 我們在那裡
第二節-- 生命的本質
第三節-- 生命是否有意義
第四節-- 宇宙是否有主宰
第五節-- 莊子怎樣用腦
第六節-- 「真宰」與「道」之不同
第七節-- 齊物論齊甚麼
第八節-- 天地萬物,怎樣與我為一?
第九節--  「道」是無神論的嗎?
第十節--  「道」、「理」和「心」、「真宰」
第十一節-- 為甚麼宇宙是可為的?
第十二節-- 為甚麼人是自由的?
第十三節-- 命運與抉擇
第十四節-- 野雞的故事



第一節 我們在那裡

閱讀「齊物論」的人,通常不會忽略莊子所描述的風。因為,齊物論中的風,實在是太生動了。或者,莊子本人亦不會想得到,他所著力描寫的風,竟是這樣強烈的啟發工具。

莊子是中國遠古時代的天才。他跟蘇格拉底其實是一樣的。不過,蘇格拉底降生於一個海島上,而莊子降生於一片平地上。

海島是一種囚禁性質的環境。在島上的人,每天對著大海,都希望遠航,看看自己身處何方。這是作為人的第一個任務。你是必要知道自己在那裡,然後才知道自己要去那裡,然後,才想到,到底自己是要做甚麼。最後,你會想到,自己的生命有何意義。這是人之所以作為人的特質,沒有一個天才是可以迴避這些問題的。

但莊子的環境是一大片平地。沒有洶湧海濤的平地,囚禁性質竟然一樣。你可以騎一匹馬,帶幾個隨從,往東南西北任何一個方向。不出十幾日,就必須起程回歸了。《逍遙遊》上,就提過三月聚糧的事。要往千里外探險,必須儲備三個月的糧食。至於三個月之外的時間,那就是誰也說不準的。若干俄國小說,曾經描述西伯利亞大平原中的小城鎮。火車每天經過,從無限遠的遠方到來,往無限遠的遠方遠去。但小鎮的人,終生不會離開小鎮半步。同樣可以想像,鎮中人的腦袋裡,是怎樣想的。

 所以,可以設想,莊子躺在那塊大平地上,眼睛看著高天裡飛翔的鷹,內心如何活動。他曾經想過,最好是要有一隻其大無比的鷹,一飛沖天,就可以往地極處探險,看看自己身處何方。這一番心事,他已經在《逍遙遊》裡說得很清楚了。而且,他亦已經探險回來了,帶回來一種極珍貴的自由理論。目前,他想的是另一件事。 

莊子的時代,是人類智慧發展的初期。亦是非常重要的時期。那時,自然不知道,地球是甚麼形狀的。也沒有日繞地還是地繞日之類的爭論。換言之,那時的資料,應該相對是少一些的。假設莊子距離今天的時間,是二千五百年。但請勿以為,二千五百年後的今日,地球人類的資料增加了很多。這只是錯覺。其實,那時和今日的基本環境,是相去不太遠的。那時的人,不知道人類身處何方,亦不知道人類要往何處。今日的人,同樣不知道。只是零碎的資料太多,所謂「資訊爆炸」,使我們以為知道一切。因此,資料簡單些,對於判斷可能有利些。

莊子的思索前提是:我們都是居住在一塊名叫「大塊」的地方裡。他是第一個為地球命名的中國哲學家。他很早已經驚覺到人的特殊環境。

 甚麼叫做「大塊」?為甚麼他不說「大地」?因為,「大地」是平面的,而「大塊」是立體的。雖然他無法準確描述「大塊」的形狀,但這一種立體的感覺,非常重要。因為,這會使人把「大塊」當為一個基本的單位來考慮。你會想到,所謂「大塊」,就是一件物體,是具象的,不是抽象的物體。 而更重要的是:這物體是會「噫氣」的。莊子說,「大塊噫氣,其名為風。」這裡面隱藏有一種暗示,我們居住的地球,是一個有生命的物體。

這有甚麼意思呢?是不是莊子就像無數平庸哲學家那樣,告訴我們一些用深奧名詞組成出來的胡言亂語呢?當然不是的。

莊子的比喻,絕對簡單。他只是用風吹的比喻,像利刀切割那樣,把厚厚的地幔割開,讓我們窺看到生命中最重要的真相。


第二節 生命的本質


風在地上吹。有千萬種形態。這是城市生活中的人,永遠想像不到的。是必要曾經野外長期生活的人,才會有所體會的。為甚麼風聲會這樣不同?莊子筆下:風如水激蕩,風如箭過耳,如同叱責,如同吸索,如同叫囂,如同嚎哭,如同飛越深洞,如同咬進你的肌肉裡。《齊物論》中的「激者、謞者、叱者、吸者、叫者、譹者、宎者、咬者」,其實只有八個中國字,卻繪畫了一幀壯烈的「暴風圖」。

  但問題是:為甚麼同一樣的風,會有這許多聲音?因為,聲音是因為樂器的不同,而不是風的不同產生的。那許多山裡面的洞,樹林裡面的洞,都是風的承受者。他們受了風,就發出不同的音聲。這是一個異常簡單的比喻,但卻是生命的主要原理:

「非彼無我,非我無所取。」

沒有「他」,就沒有「我」。沒有「我」,就沒有「抉擇」。

生命,就好像那些千奇百怪的風聲。如果沒有風,就像無風的笛子那樣,是無聲的。聲響是因為樂器的不同而不同的。

生命來自風,風來自大塊,大塊來自天地。而如果沒有了風,就沒有我。如果沒有了我,就沒有了抉擇。

千古以來,解釋生命原理的哲學家不少。但以莊子的解釋,最清楚,最明白。那是不可能不明白的。因為,比喻是如此清楚,如此明確。生命就是一種不斷抉擇的過程。天和人的關係,就是如此簡單。是「他」創造了「我」的。但「我」之所以是「我」,是因為「我」的抉擇。我想唱甚麼歌,就唱甚麼歌。

但這樣簡單的原理,在大塊裡面居住的人們不知道,整日吵吵嚷嚷,不知道自己在做甚麼。莊子就好像在九萬里高空上飛翔的大鵬一樣。冷眼看下面,那一群蟻樣的人,在大塊上爭持不己。


第三節 生命是否有意義


他們在爭甚麼?

  他們爭執,是因為他們都以為自己知道一切。

自認無知,是得救的起點。這是蘇格拉底的智慧。這也是蘇格拉底和莊子相同的地方。大塊上的人,認為自己有許多「知識」:有的是大知識,有的是小知識。而有了知識,就要表達。有的是大言不慚,有的是喋喋不休。莊子說他們是「大知閑閑,小知閒閒」。而他們的言論是「大言炎炎」,說話像吹火。至於那些無窮無盡的「小言」,就是滔滔不絕的吹水。而無論是大言也好,小言也好,只像一群蒼蠅嗡嗡叫,又有甚麼相干呢?

當然是有相干的。因為,他們不單止是發聲。他們是在鬥爭。互相衝擊,勾心鬥角,日以繼夜,永無休止。各種圈套與密謀,層出不窮。而他們的心中,只有一種主要思想:那就是恐懼。大大小小的恐懼,充滿一切。頭腦裡,只有兩個主題。一個是「是非」,另一個是「固執」。很快,生命就消磨耗盡了,不可以回復了。生命中的喜怒哀樂,不過是憂慮與嘆息。反覆的只是怕畏、輕佻、放縱、虛偽。日夜交替過去,一切不知道為甚麼。

難道生命就是這麼樣嗎?

更奇怪的是,時間雖然已經過去了兩千多年,但人們的表現,仍然是一樣。觀察眾人,就是觀察自己。問題是:到底生命的意義何在?是不是我也要像他們一樣,在囂囂和紛爭的聲音中,混過沒有意義的一生?

這是一個重要的思想關口。許多人,特別是被損害與被侮辱的人,很容易就放棄了。以為人生就是這樣,與其參與到無謂的是非圈中去,參與到無聊的鬥爭中去,不如退隱。隱居的思想,就是這樣來的。但莊子的意義,並非如此。

到底生命的意義何在?莊子的意見就是:我們每個人都應該適當抉擇,盡情發揮,把這宇宙的交響曲演好。而這不是沒有道理的。

每一個人,當他偶然把自己升起來,只要升起一點就夠了,就可以看到,這底下面的人,都在囂囂攘攘,好像是很忙的樣子。你會問:他們在幹甚麼?

這一個問題,也可以從另一角度去問:

到底,人類在努力些甚麼?

人類的努力,大約有兩個方面。

第一是是尋找「光」,第二是尋找「黑」。

  人類是恆常處在黑暗之中的。人類無法了解宇宙的運作。但這不是最重要的。只要努力,不明白可能變為明白。知識是一點一點累積的。所以,許多人在努力尋找光。

  《新約》中有一句話,使尋光者充滿希望: When the light comes……whatever is hidden will be disclosed, and whatever is kept secret will brought to light. (Mark 4:21-22) (李察試譯如下:當光明到來的時候,所有隱蔽的都會揭露。所有的秘密,會真相大白。)

不過,「尋找光」可能僅僅是一個笑話。因為,人類本身,往往尋求的只是黑。許多人主動掩蓋知識。這是人類的劣根性:有了知識,就要控制他人。用內幕和檯下的交易,掠奪其他人的生產成果。或者用自己的知識,掩蓋別人的知識,同時借助權力,盡量把對手邊緣化。他們尋求的不是光,而是黑。In Search of Darkness,是時代的重要潮流。

  這一種秘密性質的操縱,是人類進步的主要阻礙。

  或者要等許久許久,等到將來,當所有的內幕變成公開,所有的不明白變成為清楚,才是人類真正進步的開始。到了那時候,我們就會知道:到底,宇宙是甚麼?人是甚麼?那一時刻,我們就會真正知道生命的意義,知道我們是在幹甚麼。

  此一時刻,地上的人們仍然是在囂囂攘攘,就像兩千年前莊子所見的那樣。他們未必知道,他們是在幹甚麼。生命的意義,不是人人明白的。  


第四節 宇宙是否有主宰


莊子想到:宇宙有一個中心主宰。

宇宙萬物,就好像人體一樣。到底人體裡面,那許多器官,那許多有從屬關係的器官,是不是有一個主要的呢?我應該著重那一個呢?

莊子的問題,迄今為止,人類仍未有答案。人體裡面,那一個器官才是主要的?有人說是「腦」。但指揮腦的器官,又是甚麼?如果你說是「心」,那麼,心在那裡?雖然,迄今為止,無人知道。但莊子已經找到了路的方向:他認為,宇宙萬物,肯定是有一個「真宰」的。

  喜歡音樂的人知道,一隊樂隊,必定需要有一位指揮。本來,每一位樂師手上,都有一份樂譜。甚麼時候加入,甚麼時候退出,都已經清楚寫好。是不是只需要一部拍子機?只要開動了拍子機,一百人的大樂團,就可把交響樂奏出來?

  李察曾經設想一種遊戲:在樂團的正前方,裝設一個隱藏的包廂。讓指揮在那裡暗中指揮。樂團在台上表演,而指揮是隱形的。

觀眾必定訝異,這龐大的樂團,為何默契是這樣的好。他們會渴想知道,這默契是從那裡來的?事實上,在指揮和樂團之間,不僅僅是默契,而是無形溝通。溝通暢順,一種漫散全場的和諧之美,就會出現。指揮手上的棒,只是表面表達。他的眼神、體態、臉部肌肉、手臂和腿、甚至頭髮飄揚,全都是外在的。而外在來自內在。只有他的一顆心,才是直接跟每一個樂隊成員溝通的。到全部樂團成員的節奏統一,心靈一致,節奏共鳴;就是「美」的一刻。坐在觀眾席上,心靈跟樂團指揮、以至指揮所代表的作曲家、以至作曲家的內心,完全了解,徹底共鳴,那麼,萬物一體,人世美好的感覺,就會出現。

  天地之大,宇宙萬物運行,規模當然跟一個小小樂隊不同。但基本原理是很相似的。

基本原理,是宇宙萬物之中有「美」。而這「美」,是憑著宇宙中心的一個指揮者而存在的。美是節奏的最高表現。

  問題是:到底從宇宙萬事萬物身上,我們注意到了甚麼?宇宙萬物的最重要特徵,一花一草,一木一石,當中的主要特徵,我能否看到?西方世界有一個博物學家達爾文。達爾文看到這主要特徵的其中一個方面。他看到了:萬物(其實只是動植物)之間,是「相似」的。他認為,這種「相似」,是進化的跡象。

  但莊子看到的不是「相似」,而是萬物之間的「關係」。並且,莊子觀察得到,這種「關係」,來自一個中心點。他看到了,宇宙萬物之間,是有一個總指揮的。他認為,宇宙萬物好像人體的眾多器官。器官之間,都是有關係的。這關係我們無法知道。不知道那一個器官,才是人的真正主宰。但這主宰,雖是看不見,卻是肯定存在的。

這總的指揮,就好像樂隊指揮一樣,以心靈與萬物溝通。莊子認為,這中心點,就是宇宙的「真宰」。

 莊子的時代,並無「關係」或者「美」等名詞。甚至連「節奏」那樣的名詞也沒有。但他說,這就是「天籟」。後世的人,很難否定,所謂「天籟」,就是「美」。而且,所謂「天籟」,是包括了一切的聲響,亦即包括了「我」的聲音在內的。

當莊子忽然感受「非彼無我」的時刻,就是在一種天籟的美感裡面感受的。

  莊子已經敏感地感覺到了:在百骸、九竅、六藏這些人體器官之間,在宇宙萬物之間,是有某種不可名狀的東西存在的。他不知道那是甚麼。只能大約地說,他們之間,是有「私」(關係)的。而且不但只有「私」,更是有「臣妾」(從屬關係)的。因此,他相信,其中必有一處是「真君」,這一個「真君」,在人而言,就是「心」。在宇宙而言,就是「真宰」。  

達爾文看到了動植物間的變異,因此他認為,人是進化得來的。而莊子看到了宇宙萬物間的美,因此他認為,宇宙萬物之間,有一個主宰。


第五節 莊子怎樣用腦


  達爾文用腦,是分析性的。他一個一個地拆開來看。莊子用腦,是綜合性的。他看的是整體。兩個人都是對的。相似不等於不和諧。而進化,也可能有主宰在幕後指揮。我們可以想像,如果宇宙沒有主宰,就好像人沒有了心。萬物就真的是機器。工業革命之後,人們開始崇拜機器。今日的人,未必再崇拜機器,也不會以為機器萬能。但外在觀點卻仍是一樣的。從外面看,人體也是機器。但人如果沒有了心,人就不是人。如果宇宙沒有了主宰,就好像沒有指揮的交響樂。那是很難聽的。沒有指揮的樂隊,當然也會發聲。就好像機器唱的歌,電腦奏的樂,外表是一樣的,但決不是美。因為,沒有了內外一致的微妙協調。

這一種想法,或者有人不同意。他們會說,人是沒有心的,人是只有腦,沒有靈魂的。他們會說,請你把心剖出來看看。但他們不明白,內在的「內」,是不可能解剖的。而心臟也不是心。剖開胸膛,是看不到心的。所以,他們振振有詞,說世界上並無真宰,只有方程式,只有物質,甚至只有「道」,但沒有「心」。

  但莊子說,宇宙是有主宰的,而人是有心的。而且,「主宰」是跟人「心」對應的。

莊子看到了「一」。他看到了和諧中的一。這一,是包括了時間與空間兩者的。天地與我並生,就是時間上的一,萬物與我為一,就是空間上的一。而「一」是不容易定義的名詞。只是我們無法找到另一個可以替代的名詞。而莊子的意思,是他找到了宇宙萬物的動力中心。就好像找到了樂團的指揮那樣。在時間與空間中的和諧,是以「真宰」為動力中心的。真宰使宇宙萬物共生與榮,彼此配合,天衣無縫。

因此,我們可能推斷,達爾文看到萬物「相似」的時候,並未投入欣賞諸天萬物之美。他沒有那種感覺。而莊子是有「美」的感覺的,儘管那一個時代,還沒有這一個名詞。因此,他就像貝多芬那樣,一下子就見到了宇宙的真宰。


第六節 「真宰」與「道」之不同


中國人的思想發展,到了這一點,就來到一個岐路點了。莊子的真宰想法,是一個方向。但反對的人認為,宇宙萬物未必為一,更未必有一個真宰。有人提出了「道」的想法。本來,在不同思想之間,你相信「真宰」也好,相信「道」也好,是可以自由爭辯,彼此互相取長補短,智慧就會因為不斷的互相衝擊而增長。

  但不幸的是:這些人不喜歡公開討論。他們以為,公開的批判,只會助長對方。他們對自己的學問,沒有信心。他們喜歡暗中打擊。到底「真宰」對,還是「道」對?這問題,在中國歷史上沒有討論過。只是有人假借莊子的名字,在莊子的文章中加插進「道」的見解。這跟本就不是討論。而只是冒充,只是掩埋。他們企圖埋沒莊子。所以偽莊子提倡不辯論。而百家爭鳴的現象,不但只在秦朝沒有。在漢朝亦沒有。二千年來,中國人沒有辯論過。實質上,提倡不辯論,是一個極大的陰謀。而且,這陰謀是成功的。他們掩沒莊子二千年多年。

這就是在《真偽混合版齊物論》 結末處偽莊子所提到的「無辯」策略。對於不同意見,只要「和之以天倪,因之以曼衍,所以窮年。」( 用天上的天倪來抹平,用敷衍來拖延,讓時光慢慢過去) 〈「天倪」的意思大約是無窮無盡的風景〉,於是,對手就會自動消失。但這種思想上的鬥爭,有一個前提。前提是:其中一方,需要握有權力。權力在手,就可以不讓對方意見出現。不辯論,就可以造成死局,死局是控制大局的重要手段。

既然不要辯論,那怎辦呢?要不要把對手殺掉?但他們有更好的策略。因為,他們早己從秦始皇的失敗中,得到了啟發。秦始皇焚書,是焚之不盡的。暗中修改,比較好些。改書比焚書,更加有效。

  秦皇焚書,漢皇改書。這一案件,相信不太久,就會水落石出的。以後的有為學者,必定能夠把真相披露出來的。目前,我們只能按思想發展的脈絡,推斷有這一件事。目前可以肯定一點:是有改書這件事。因為,莊子的三篇文章,確定是曾經被刪改的。而內外篇雜篇等其他著作,也確定是偽造的。問題只是:誰是經手人。而陰謀的推行程序又是怎樣。

一場改書的陰謀,極可能出自漢朝某位大官的腦中,然後在朝廷上密謀,推行。不久,厚厚的一部《莊子內外雜篇》,就在極不容易出版的年代,出版了。根據書的厚度和完整程度,就可能推想,這一個出版計劃,與及發行計劃、推廣計劃,一定是所費不菲的。

問題是,他們改動了甚麼?

他們冒認自己是莊子,在莊子的作品中,暗中插進了另一個概念:所謂「道」的概念。

  問題是:宇宙的中心指揮,是「真宰」,還是「道」?當然這是很明白的。正如,你不會相信,交響樂的中心指揮,不是「指揮者」,而是「樂譜」。雖然偽莊子告訴你,「道」是抽象的,是沒有文字的,是不能說明的,就像是一條無人控制的複雜方程式。但我們的問題仍然相同:宇宙的中心指揮,是「真宰」呢,還是這一種抽象的、說不出的「道」?

  到了這處,我們就可以看到西式思維和中式思維不同之處。到底,「真宰」是否近似於西方的「神」?而「道」是否近似於西方的「泛神論」?

  如果宇宙萬物的主體,僅是一種不可名狀的「道」,則這一種思想,就跟西方那種「宇宙總方程式」(Theory of Everything)的想法,十分接近了。

  當我們能夠看到,萬物是一體的,是能夠超時空,彼此溝通的,我們就能夠看到其中的「美」。諸天萬物之美,任何人都可以得而賞之。只要你有那樣的一刻,獨自面對整個天整個地,你就可能感受。美就存在於一切世間。一花一草,一樹一木,肯看,就看到。你只要俯下頭來,你只要仰起頭來,都能看到。看到,就如同聽到一樣。諸天感應,萬物應和。而這一種「美」,是有一個中央動力系統的。是有一個真宰在指揮的。

或者,有人以為,美是沒有用的。是不能換錢的。那就等於是甚麼都看不到了。生命的意義,也即將消失不見了。在交響樂隊裡的成員,只要各自做自己的事就是。整體的和諧,是可以不管的。那就是沒有音樂,也沒有天籟的境界。自己的存在意義,亦將消失。現代人的盲目,就是盲在這裡。因為,「美」是一種整體感受。沒有整體感受,就只能割裂來看。

若干西方現代科學家,以愛因斯坦和霍金為代表,他們聲稱看到了美。他們企圖找出這美的方程式。或者他們以為,只要找到一條宇宙萬物的總的方程式,就好像找到一幢大廈的建築圖則那樣,就不但只可以了解宇宙的秘密,就能夠建造另一個宇宙。

這些科學家,跟中國古代的偽莊子,有一點不同:偽莊子認為,「道」是不可能找到,亦不可能明白的。而現代科學家卻認為是可能的,雖然至今為止,尚未有人能夠找到一條可以解釋一切的方程式。最初,牛頓以為他的方程式可以解釋一切,稍後,愛因斯坦又以為他的方程式能夠解釋一切。但,到了量子力學出現,到了超弦理論出現,一切仍未能解釋。

這問題,可能重要,亦可能不重要。在人類未能找到這條總方程式的時候,最重要的,是能夠抽身出來,觀察自己的處境。

認為宇宙有真宰的思想,會看到宇宙好像一個大樂隊,並且有一個指揮,一切都是和諧的美。

但如果認為,宇宙僅只是由一條無人創造的方程式在隨機運作,宇宙就是有樂譜而沒有中心的機械結構。

那又怎樣?機械不是很好嗎?物質不是有用的嗎?

果如是,則人就不會重視彼此之間的溝通,更不會有宇宙萬物與我為一的感覺。人與人之間,就只會「交易」,而不會「愛」。他們只會用割裂眼光看待我們所居住的這一個「大塊」。

  偽莊子與現代的一些科學家們,同樣忽略了一事實。「宇宙的中心」不是遙遠的,不是孤立的。宇宙的中心就是在人的「心」裡。天下、宇宙、萬物,每一顆心,都是對應的。非彼無我,就是這個意思。至於所謂「道」,或者一條宇宙的總方程式,則是並不與心對應的,是孤立的。

這就是無生命的宇宙觀念,與有生命的宇宙觀念之間的重大區別。

而舉一反三的聰明人,會開始明白,我們討論的命題,並非宇宙有真宰還是沒有真宰,沈迷於邏輯爭辯的人,將會發現,這種爭辯是浪費時間。因為,需要留心的是另一個命題:

到底宇宙是否生命?

無論答案如何,我們無法否定另一個事實:

  曉會用心,才曉會愛。不用心,就只能物質交易。

  而天下間最悲哀的事,不是死亡。而是在生命的長路之中,忽然間,有人發覺,生命即將結束,形體即將消逝。不但只是形體消逝,心也跟著消失不見。

  許多自以為不可一世的人,奔波一生。他們是十分努力的,有的人甚至是節儉的、善意的。但莊子說,他們是「與物相刃相靡」。每時每刻,都是用刀子對付的磨擦。在他們之間,鬥爭從未停止。但他們的所作所為,全不見成功,艱苦經營,亦不知道歸宿何往。他們是沒有歸宿的,唯一的歸宿,就是物質。唯一可以信賴的,就是錢。到頭來,軀殼不知道在那裡,連一顆心都消失於無形無影之間。

中國古代有一個英雄人物,名喚曹操。他充份體會這一點。曹操擁有的兵權與威望,無人可比。但他說,「月明星稀,鳥鵲南飛。」不幸南飛到家的鳥,「繞枝三匝,無枝可棲。」沒有歸宿,亦沒有希望。這就是見物不見心的絕對悲哀。

還不猛醒嗎?

的確,是有人猛醒的。但那是一種錯誤的猛醒,是進入另一種睡眠狀態。那就是所謂的「退隱」。中國歷史上,無數英雄人物,看見前人種種,苦笑之餘,就「一壼濁酒喜相逢,古今多少事,盡付笑談中。」,或者是「小舟從此逝,江海寄餘生。」

  但這不是醒,而是睡。莊子提倡的,並非這樣。莊子只是希望我們知道生命的真正意義。而生命的意義,首要第一點,是要在心和物的糾纏中走出來,不再被物質遮蔽眼睛,看見自己內裡的「心」。


第七節 齊物論齊甚麼


莊子的文章,到了這裡,像閃電那樣,在一瞬時間使我們明白《齊物論》中的「齊」字,是甚麼意思。「齊」字是一個古文。今日我們以為,齊就是齊一,好像排隊那樣對齊才是齊。但古時的意思不是這樣。「齊」是宇宙萬物之間的溝通,是宇宙萬物的互相對應。宇宙萬物,是「齊」於「一」的。

  至於所謂「物」,古人和今人的解釋亦不同。今人以為,「物」就是「物件」或「物質」,是看得到,摸得到,可以霸佔,可能擁有的。但莊子時代的「物」,卻是連心也在內的。「物」不單只是「物」,也是「人」,也包括了「心」。

若問,你這樣解釋,有何証據?有那一本字典,曾經為「齊」、「物」兩字下定義?答案當然是沒有。因為,每一個中國字,最初都是沒有定義的,都是從互相牽連的關係中看出來的。我們只要能夠看到了「齊」字的意思,則「物」字的意義,也就可以了解。 

《齊物論》使我們注意到,宇宙是有一個主宰的。而我們與主宰溝通的方法,是心的溝通。這種想法,將使我們從個體的思想單位超脫,使我們的眼光擴大。因為,我們的思想單位,不是小小的個人,不是狹隘的民族,不是自私的國家,而是宇宙萬有的整體。只有這種思想單位,才能看到宇宙人生真的一面。

所謂「齊物」,關鍵是「齊心」,那就是宇宙萬物之間的溝通、人我之間的齊同。

心靈間的聯線,需要一種特殊的催化媒介:那就是「愛」。孫中山說的「博愛」,意思是更加明確,而且對症下藥的。只有在博愛的管道裡,知識和智慧才能有效交流,否則只能是個別思維而已。

此處,尚需要多說幾句。我們是說:「齊物的關鍵是齊心。」,並不是說:「齊物就是齊心」。

宇宙萬物,心是主要的。就有如內外之中,內是主要的一樣。今人的想法,以為「心」和「物」是對應的,正如「內」和「外」是對應的一樣。但《齊物論》中,只用一個「物」字,代表了心、物、內、外的全部意義。

而當我們想像「天地與我並生,而萬物與我為一」的時候,很容易以為,萬物只是在物質上與我為一。例如,人的基因,都是來自相同的遠祖。每個人的身體內,都有相同的因子。甚至有人錯以為,你就是我,我就是你,你和我之間,並無分別。但這是片面的。莊周可以夢為蝴蝶,蝴蝶可以夢為莊周。但兩者之間,莊子早有明言,「其必有分矣」。是有分別的。與我為一,並不是沒有分別的意思。

至於甚麼才是「齊心」呢?是不是要把天下間一切的思想,都統一起來,都要求絕對的一致,絕對的齊一,「眾志成城」,「團結對敵」....,是不是這樣呢?

當然不是的。所謂「齊心」,我們今天或者可以這樣理解:齊心,就是在愛的基礎上互相溝通。


第八節 天地萬物,怎樣與我為一?


就好像,你坐在樂隊的裡面,忽然指揮的棒子舉起,所有人全神貫注,樂音從天而降,音落凡塵。你的聲音,人的聲音,一切的聲音,溶合為一。這一個瞬間,是美的。你覺得,你自己是音樂的一部份,音樂也是你的一部份。其實,未必需要是樂隊成員,才有這種感受。一切人都可能有這種感受。坐在前面的樂隊位置,與坐在後面的觀眾位置,都是一樣的。觀者的每一下鼻息,都是樂音的一部份。一千人坐滿了的大廳,鴉雀無聲的一刻,也不是無聲的。無形音波,正在共鳴,所有的震動,人人都互相感受得到。你喜歡,你不喜歡,上面的人,是知道的。

這就是天下萬物與我為一的原理。

而這種感受,並不是時常可能得到。但一旦得到了,你就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人。因為,宇宙大世界,就是一場宏偉的交響樂。了解的人有福了。

整個的宇宙,就是一場交響樂。作為其中的一份子,那種感覺,是非常棒的。但並非人人可能有此種感受。因為,是要有條件的。

第一,你要充份投入。你根本忘記了自己。你非常努力,把自己的一種聲音貢獻出來。你完全察覺,自己的聲音,正是所有聲音的一部份。

有一個樂手,正好坐在大鼓的前面。他老是覺得鼓聲吵著他。他想盡方法,要想讓後面的擊鼓人小心一點。這可憐的傢伙,就像城市裡的無數可憐人一樣。他已經out 了 。鄰居,或者真的是「樣衰」一點,可是,礙甚麼事?為甚麼老是不滿意?  

第二,投入了,才有美之可言。宇宙萬物,都是生命整體的一部份。而「美」,不是人人感受的。或者,我們都能感覺,「醜」也是屬於「美」的。正如噪音,也是音樂的一部份。沒有噪音,那裡有樂音? 企圖取消一切噪音的人,永遠都是失望的。他也是自己out 自己的。

許多人不明白這種道理。他們想,一是一,二是二,某甲是某甲,我的錢就是我的錢,怎能與你為一呢?

天下萬物,與我為一,是在整體上與我為一,並非單單在物質上與我為一。

雖然,在物質上,萬物也是相通的。而在每一個人與每一個人之間,不但只心靈是相通的,連肉體也是相通的。每一個人一呼一吸之間,千千億萬的份子,水氣,甚至病毒(其實即是基因顆粒),都在不斷進進出出你和其他人的身體。 
 
但是,天下萬物與我為一,不是這種意義上的與我為一。

小提琴手,不等於是大提琴手。喇叭手,也不等於是長笛手。如果完全相等,那就沒有了一切。莊子老早說過,清醒與夢境,是有分別的。清醒,並不等於是夢境。你還是你,你還是一樣有你的自己。你不必要抹殺自己的一切,才能感覺物我齊同的。在輪到你出場的一刻,你是必要拚盡全力,把自己最獨特的聲音發揮出來,你的特殊音聲,就是天籟。就好比田園交響樂中忽然吹起的一陣悠揚笛子。那就是你的聲音。但也是天下萬物與我為一的聲音。

  投入的人,是不會弄錯這一點的。弄錯了,就一輩子都無法很好地「出場」。

你欣賞自己「出場」的一刻嗎?

例如,海風與明月的聚會,你是否在場?

自己是宇宙萬物的一份子,那是很美妙的感覺。天風海水,能怡我情。

當然,如果能夠在一種最美的環境中,細細體味,那種感覺,固然是非常美好的。就好像蘇東坡月夜泛舟那樣的美好。但是,並不是時常有月夜泛舟機會的。更多時候,是荒野孤墳。李白寫荒野孤墳,墳頭上還蹲著一隻孤單的猿,正在向月啼叫,發出非常難聽的聲音!但,這,也同樣是美的。  

美存在於宇宙萬物一切之中。但切切要記住,如果美之中沒有了你,也就是沒有了美。孤猿之美,正因為你投入。你聽得到。你覺得,那隻孤猿,就如同你自己!那沙啞出血的嗓音,就是自己拼盡全力的嗓音。奇怪嗎?剛剛不是說過,長笛手不等於是喇叭手!怎會是如同自己呢?這就是宇宙萬物與我為一的神妙之處。不妨去找李白的詩來看看,或者,去找馬勒的歌來唱唱。所有的孤猿們,祝福你了。

  天地與我並生,就是這樣與我並生的。並生於美時,也並生與醜時。並生於富貴時,也並生於貧困時。當你一旦建立了這種牢可不破的信念,你就無往而不勝,無敵於天下了。

萬物與我為一的道理,真是簡單不過的。但是,在一切之中,有一點是絕對的。如果否定了這一點,一切不可能。

那就是:這整個樂隊,是一隊有靈魂的樂隊。你有你的靈魂,他有他的靈魂,所有的靈魂,結合為樂隊的大靈魂。

樂隊是必須要有一個指揮的。如果沒有了指揮,就沒有了和諧,也就是沒有了一切。

宇宙萬物,是肯定有一個主宰的。如果沒有了主宰,就不可能有「為一」的感覺。這就是莊子最重要的訊息。

  所以,貝多芬總結了全部的心血,概括為一句話:Seek Him beyond the canopy! 請往蒼穹深處,尋覓祂!

  這世界上,有一種最可怕的信仰。那就是愛因斯坦等人的泛神論。他們主張:世界上是只有樂譜,但沒有指揮的。那就等於取消音樂了。


   第九節  「道」是無神論的嗎?


  所謂「道」,它的原創人十分聰明,早已經說明,那是不能解釋的。但我們從《齊物論》被修改的跡象看到,「道」是在「真宰」之外的另一種宇宙構思。

  而關於「道」的構思,不同時期的人們,有不同的看法。我們上面的比喻,以為「道」好像是一種樂譜,反對者隨時都能反對,說那是不能成立的。因為,早就有人說過,「道」是不可定義的。而奧妙的遊戲規則是:只要你同意了「道」是不可定義的,則你就可以隨意解釋「道」。所以,後來解釋道的著作,有這樣的多。偽莊子從側面解釋過道,而老子提到道的地方,就更多。

道是甚麼?道是陰陽?道是是非?道是宇宙的初始?道是魔法?道是某種對立的規律?道是大自然的基本道理?道是必須遵從的法則?道是無為?或無為而無所不為?

所有的解釋,或者都是有道理的。亦有人認為,道是東方文化的神秘主義,是直覺和超驗的特殊想法。道是與西方的理性思維相反相成的。而從另一角度看,所謂「道」,比較上是接近於「泛神論」思想的。當人們以為,宇宙中就只有一種虛無的道,則人們未必會想到,這道,就是一個主宰。

或者,所有這些解釋都是對的。但我們必須指出一點:

  無論這些解釋是甚麼,都未必與莊子相干。在莊子的系統中,「道」並不神秘。莊子提到的「道」,比較接近於「道路」,或「方法」,甚至「真理」。但莊子並未把這個想法複雜化。

在宇宙萬物之間,「道」是重要的。但不是最重要的。因為,如果以為「道」是極端重要的,道就是一切,則那些自以為掌握了「道」的「聖人」,就可以主宰世界。

  這一點,就是區別的重心。到底,宇宙的主宰是誰?是得道的聖人,還是萬壽無疆的皇帝? 

  莊子並無用「道」來肯定或否定是非。莊子只是提到「心」。莊子認為,「心」才是判斷的主體。在莊子的系統中,人的「心」,跟宇宙的「真宰」相通。

莊子提到,人在認知的時候,要先成心。而「成心」是判斷的基礎。人要先有了心,才能夠判斷。沒有心的人,是不能判斷的。一顆心整全,才能與我們的形體相配。而對於一個宇宙的結構來說,樂譜也總是少不了的。而宇宙間的樂譜,也是很多的。莊子所提的「彼」角度和「是」角度,就是其中之一。而莊子的「自由」多層次想法,也是一種宇宙規律。但無論規律如何,宇宙必定有一個動力的中心。這才是莊子的真意。

  問題是,在二千年的中國文化中,為甚麼又會發展出多神信仰?中國人的多神信仰,甚至不能算是一種統一的宗教。這種信仰,並沒有明確的教條,教義,規章。

  我們只能注意到,當「道」是這樣虛無的時候,人心無法滿足。所以,偽莊子們製造的「道」,導致了多神論。因為,人心總是需要投射的。人心不是獨立的,人心總是有一種無形的想象,渴望溝通。到危機關口時的那種呼天搶地,是溝通的渴望。只是,他們不知道怎樣溝通而已。其實,人心的溝通渴望,是早已潛在的。如果在中國文化中,「真宰」的想法,是被「道」的想法掩蓋,則人心就是欠缺了一個投射的焦點。這種漫射性的文化現象,是中國人特有的。所以,老百姓只能見山拜山,見水拜水。


   第十節 「道」、「理」和「心」、「真宰」


  胡適曾說:「他們的大貢獻在於超出天地萬物之外,別假設一個『獨立而不改,周行而不殆』的道,使中國思想從此可以脫離鬼神主宰的迷信思想。然而他們忘記了這『道』的觀念不過是一個假設,他們把自己的假設認作了有真實的存在,遂以為已尋得了宇宙萬物的最後原理:『萬物各異理,而道總稽萬物之理』,有了這總稽萬物之理的原理,便可以不必尋求那各個的理了。故道的觀念在哲學史上有破除迷信的功用,而結果也可以阻礙科學的發達。人人自謂知『道』,而不用求物物之『理』,這是最大的害處。」(胡適:淮南王書:「論道」)

  胡適的意見,簡單說,就是「有道無理」。

  「道」的思想,是排擠性的。因為,一方面是否定了宇宙中心的思想,另一方面,連遠古的神話,也無法立足。這也不在話下。「道」的想法太虛無太強烈,因此就會忽略了左腦的、精確的「理」的追求。

  「道」往下走,就化為對立思想,陰陽、上下、大小、前後,這些相對觀念。而相對觀念,是手段與謀略的基礎。「道」往上走,就是直覺,悟性。到了某種階段,就是超驗的玄學。

「道」是無法把握的,但謀略卻是可以把握的,物質和慾望的追求,也是無止境的。以謀略追逐物質,不但不可能了解世界,只能造就一代又一代的偽君子。

  中西方文化,一個走向「道」的右方,而一個走向「理」的左方。其實兩者都是片面的。因為,無論是「道」還是「理」,都要有一顆跟宇宙主宰對應的「心」,才是較為整全的想法。


        道
        .
        .
  真宰....心
        .
        .
        理


  從上圖,可以看到一種比較成熟的觀察宇宙方法。最重要的一條軸,是中央的一軸。我們可以看到,宇宙的中心是真宰,而真宰是與每一顆心溝通的。這是天地與我並生,而萬物與我為一的道理。有了這個明白,人生就再不是孤立的,也不是淒苦的。人是與一切溝通的。而這一點,是我們觀察一切的基礎。往內看,可能看到一種「道」。而從外看,可能看到一種「理」。而「道理」是不可分割的。

  東方世界,有人以為「道」就是一切。那是不對的。西方世界,有人以為「理」就是一切。除了「理」之外,其他一切不存在,都只是「迷信」。那也是不妥的。

  過份重視道的中式思維,偏向是否定外在的理,更否定心,結果是以「道」作為手段,以「無為」為策略,追求物質與權力。最後是甚麼都不成功。從個人看是形與心俱逝,從整個文化看,是兩千年原地踏步,並無寸進。這才是真正的大悲哀。

而過份重視理的西式思維,偏向是否定心,人與人之間的相處,沒有了愛,而只有交易與計算。物質泛濫,人慾橫流。忘記了宇宙的主宰,亦不知道禱告為何物。 結果也是很清楚的:地球上的所有事務,無法處理。自由市場無法解決大多數人的貧窮問題,而科學方法,亦不能解決環境惡化。且莫以為,西式思維是非常進步,是比中式思維優勝。中式思維是兩千年並無寸進,西式思維則是愈進步,愈危險。再進步,則是人類自我毀滅。這是比原地踏步更不智的。
    
而地球人的唯一希望,是回到心與主宰的中樞上來,平衡內外,左右。或者我們沒有忘記莊子《逍遙遊》上的六項平衡原理:前後、左右、上下。《齊物論》就是在這一點上跟《逍遙遊》互相呼應的。所有人生上的各種難題,如果我們明白了莊子,都是不難應付的。


第十一節 為甚麼宇宙是可為的?


當我們說,「宇宙是可為的。」(We can do something for the Universe),不是沒有根據的。根據來自莊子的一種想法。何以宇宙是可為的?因為,宇宙是可知的。

這是莊子的見解。莊子的《齊物論》,本來不難解。去除了偽莊子的附加干擾,莊子的慧見,就像清澈的泉水那樣,一清二楚。 莊子說:「無物不然,無物不可。」宇宙萬物,都有一種道理,如果明白了這種道理,宇宙萬物就是可為的。

莊子說:「惡乎然?然於然。惡乎不然?不然於不然。」宇宙萬物為甚麼會是「這樣」?因為,宇宙萬物的本來規律,導致了宇宙萬物有「這樣」的表現。宇宙萬物為甚麼不是「那樣」?因為,宇宙萬物並沒有「那樣」的規律,所以,不是「那樣」。對比之下,偽莊子說:「吾生有涯,而知也無涯,以有涯隨無涯,殆已。」(我的生命是有盡頭的,而知識是沒有盡頭的。以有盡頭的生命,去追逐無盡頭的知識,是不行的。) 這裡是一真一假,一積極一消極的兩種相反見解。

如果說莊子偉大,莊子就是偉大於這一種哲學想法。莊子認為,宇宙是可為的。因為,宇宙是可知的。

或者,我們無知的心靈會這樣想:宇宙這樣大,宇宙無窮無盡,無邊無際,遠處發生的事情,我們那裡可能知道呢?為甚麼莊子認為,宇宙萬物是可知的呢?

莊子哲學的答案是:因為宇宙萬物是「通」的,所以可知。

相知的前提,是相通。就是因為兩方面互通,資料才可能流動,一方面,才可能獲得另一方面的訊息。萬物為一,就是萬物能夠彼此互通,彼此互相交換。我們觀察一塊石頭,石頭的訊息,就能夠透過視覺進入我們的心靈。但這僅是通之一種。

因為,「通」是有多層次意義的。萬物之間的訊息流通,固然是通。而萬物本身之間的直接相通,也是通。萬物之間的「成」「毀」,或「生」「死」,其實也是相通的。朝三暮四,跟朝生暮死或暮死朝生,實質上相同。我們可能生活於八百年前,或八百年後,雖然是有分別,但其實是一樣的。

這就是「道通為一」。

如果「道不通為一」,宇宙萬物就是互不相通,永遠無可能互相知道了。

假設,遠方有個x 星體,那裡有一種 x 人類,他們使用的是 x 數學,那是一種連阿拉伯數字也沒有的數學。他們憑著這種 x數學,非常先進。那麼,這種x 數學,人類是否可能學會呢?

莊子哲學的原理是:只要x 人類仍是宇宙的一份子,那麼,我們跟x 人類就是有相通之可能。而這種x 數學,就是可以明白的!

莊子的原理,其實非常簡單,但猴子和我們未必明白:

養猴子的人分派果子給眾猴。當他說,早上三顆,晚上四顆。猴子都不高興了。他改口說,早上四顆,晚上三顆。猴子才高興了。

 如果分派命運的造物主對我們說:不如你們朝生暮死吧,我們一定哭過死去活來。如果他說:不如你們朝死暮生吧,大家又一定反涕為笑了。

 這就是「道通為一」。

一個獲得三十載年壽的人,大家都為他不值。一個苟活百年的人,大家都為他慶幸。很多人渴望長生不老。但實際上,這種心態,跟朝三暮四的猴子是一樣的。三十歲跟一百歲是沒有分別的。分別之處,在於他們怎樣活著。苟活百年,再長都沒有意義。但迸發火花的三十年,卻是非常足夠了。讀通莊子的人,應該無懼於生死。

「通」可能有兩方面的意義:

一是訊息互通,例如,月亮如果今晚出現,仰起頭的人都可以看到。月的訊息,已經抵達你的大腦。

另外的一種「通」可能陌生一點:人與月與宇宙任何一種事物,都是相通的。我們在時間與空間上彼此相通。雖然,相通不是相同,我們彼此是有分別的,但總有一天,我會變成不是我,而你也會變成不是你。時間與空間,不過是一種小小的把戲而已。

莊子的想法,可以簡概如下:

宇宙是可為的,因為宇宙是可知的。

宇宙是可知的,因為宇宙是相通的。

到了這一個層次,莊子導引我們得到一個非常重要的結論:人是自由的。這一種思想,就是中國文化對於世界的貢獻。莊子完全是可以跟文藝復興諸位大師溝通的。


第十二節 為甚麼人是自由的?


人是自由的?這是甚麼意思呢?

人的自由,有兩個方面。

第一方面:生命存在於付出之中,生命並不存在於長壽之中。有用的生命,才是有價值的生命。這是莊子《逍遙遊》的主要原理,亦是耶穌的主要教訓。充份體會這一點的人,就是自由的。他一無所畏,可以徹底使用自由的生命。

第二方面:人的自由,來自人與宇宙之間的相通。

人的自由,有時會被人的無知所限制。而這一點,莊子在《齊物論》中已經解決。 莊子的觀點是:宇宙是可知的,而人的生命是薪火相傳地延續的。今天無知,明天無知,總有一天真相大白。為甚麼宇宙是可知的?因為宇宙是相通的。在相通的事物之間,訊息可能傳遞。宇宙是一個整體,宇宙是「一」,而在整體中的個體,互相可以了解。這是莊子《齊物論》的基本原理。宇宙是一個和諧的整體,就好像有指揮的交響樂團那樣。音樂不是跟著樂譜自動出來的。和諧的音樂,是在指揮的棒下,從每一個體心中流露出來的。因為我們相通,所以協和共融。因為宇宙可知,所以宇宙可為。這就是人的終極自由。


真假莊子的區別何在?


真的莊子,認為人是自由的。所以,人可以充份使用自己的生命,為了理想,徹底使用自己。

人的自由,有兩種:

第一種:生命的自由。沒有任何其他力量,可以阻礙這種生命的自由。就算外來力量捻滅燭火,燭火熄滅,但是,燭火的意志,是永遠不可能熄滅的。燭火追求自由的心,是永遠存在的。個別的燭火可能熄滅,但生命是一個大的整體,一朵火花熄滅,但產生火花的眾多因素,不可能消失。不多久,另一朵火花就會出現了。生命的自由,就是從這角度著眼的。所以,這種自由是絕對的。因為,這是大生命的自由,是所有人的自由。這生命的抉擇自由,是真莊子自由想法的第一點。

第二種:思想的自由。充份明白生命原理的人,思維是沒有限制的,沒有顧忌的。他不會為了虛榮、名利,而放棄生命的用途,他可以最大限度發揮生命中的所有潛能,想人之不敢想,能人之不可能。具備這兩種自由思想的人,通常都是成功的。

  而偽莊子則認為,人是不自由的。所以,偽莊子提倡退隱。偽莊子以為生命就是無可奈何,做甚麼事都是「不得已」,所以,一定要「隨遇而安」,接受所謂「命運」的安排,「節哀順變」。

所以,偽莊子提倡,做人就是要做一個沒有用的人。

有一個偽莊故事,很多人喜歡一再覆述。說野外有一棵大樹。這樹很長壽,路過的人,都不想砍伐這樹。為甚麼這樹能夠得享高壽呢?偽莊子說,因為這是一棵無用的樹。這樹的木材彎彎曲曲,而且材質軟弱,不能做棟樑,連作傢俱都不可以。而且,這樹還會發出臭味。人人都掩鼻疾走。因此,這樹保存自己的長壽目的,就達到了。不明所以的人,就用這故事來教訓人,以為這樣的無用,才是好的。

這就是真假莊子的區別:到底人是不是自由的?到底人應該不應該追求理想?到底人應該不應該發揮長處?還是要像那棵象徵無用的大樹那樣,盡量埋沒自己的才能,只期望長生不老?這一種想法,表面上是與世無爭、清高退隱、不求名利、只追求自己個人(或者小家庭)的快樂。但實質上,就是認為:人生是無奈的,是肉體的,是不自由的。

 為甚麼偽莊子會達成這樣一個奇怪的結論?一是因為偽莊子看不到生命的內外兩方面,以為生命就是為了保存肉體,而肉體是不可能自由的。另一方面,這一種保存自己的自私想法,使偽莊子的智力受到種種顧忌和限制,思維不自主,不暢順。他們拚命叫人退隱,不要追求名利,修養自己,只求個人小生命的快樂。但這是不實際的,是做不到的。對於國家社會,對於文化發展,都有害無益。

真假莊子的區別,這是其中比較顯著的一點。





小小總結:


(之一)
真莊子主張: 人是自由的。
假莊子主張: 人是不自由的。


(之二)
真莊子認為,人的自由,有兩個方面:

一,生命的自由
(人是可以自由使用自己的。)(這是人的抉擇權利。)

二,思想的自由
(願意自由使用自己的人,思想可以達到絕對自由的境界。)

偽莊子認為:人是不自由的。肉體不能自由。命運不能自由。所以,只能接受命運。這就是無奈。思想更不能自由。顧忌太多,思想就無法自由。


(之三)
真莊子認為,人有抉擇權利,所以,可以盡量使用自己,因此人是自由的。

假莊子認為,人沒有抉擇權利,只能服從命運,應該盡量保存自己,所以,人是不自由的。





第十三節 命運與抉擇


「抉擇」怎樣與「取向」不相同?

有四種意念,是做人不可不知道的:性向、取向、抉擇、命運。 

根據莊子原理:命運不可選擇,大命運更不可選擇。那是不受個人意志左右的。可以選擇的,是自己的反應。

上等的反應,是「抉擇」。下等的反應,是「取向」。抉擇是根據自己個人的意志而行,是自由的。而取向,則是在現成想法中取用。取向好像是多項選擇的試題,而抉擇則是在沒有道路的地方開路。

取向可以是為反對而反對的取向,亦可能是為了利益而依附的取向。取向毋須用腦,只須追隨。偽莊子之所以這樣汲汲於取消是非,是出於統治集團的不良意圖。當人的抉擇能力消失,沒有是非觀念,就只好盲目取向。

至於抉擇,則是意志。抉擇是去除了利害與偏見的強烈意志。能夠抉擇的人,命運對他無可奈何。

不幸是惡劣的命運,就專門喜歡挑戰這樣的強者。而幸運是意志剛強者,最終必定戰勝。不是戰勝命運,而是在大命運之下,戰勝軟弱,主宰自己,準確地選擇自己的道路。

但很多人想不到,「性向」是一種隱藏的牽引力,正在影響自己的抉擇。

「性向」,可能是性別傾向,亦可能是性格傾向。這一種傾向,像一個腦中隱藏的鐵鎚,在暗中左右一個人的意志。好像一個走鋼索的人,懷裡袋著鐵鎚,難以平衡。是誰暗中放一個鐵鎚在他的袋子裡?是命運,還是上帝?是不是每個人,都有一個鐵鎚在裡面?

性別失衡的人,很難堪。性格失衡的人,同樣難堪。其實是每一個人都很難堪。家家有本難唸的經,自以為平衡得很好的人,往往在最後一刻摔下去。命運已經在暗中佈置好了,命運早己把鐵鎚放進你的腦中。怎麼辦?

你能否懷著鐵鎚走鋼索?

這個世界上,有很像男人的男人,有很像女人的女人,有很像女人的男人,和很像男人的女人。其實還有很多種。有的人根本對性並無興趣。不是男人,亦不是女人,更不是半男半女人。他是無性人。命運的鐵鎚,並不在他的性器官中,命運不能利用性去操縱他。例如貝多芬就是一個。命運的鐵鎚,只在他的耳朵裡。鐵鎚在他的耳朵裡猛敲。他對音樂的熱忱,超過任何異性。許多人終生不婚,潛心興趣,相信也是這一類。富甲天下,事業輝煌,但只對電腦或者政治著迷,並不希罕家庭溫暖。暗戀他的女孩子們,可能失望了。

因為性向並非單只是性別傾向。性向是隸屬於性格的。性格傾向比性別傾向更加重要。人的生命,各有不同的傾向重心,性別只是其中一者。性格產生於一種面對各種困難的強烈決心。性格使性向失色。而世界上根本是沒有所謂「命運」的。如果有,也是一種雙向的命運。貝多芬是太天真了。命運是不會來敲門的。因為,命運不是在外面的,命運是在內裡的,也是無所不在的。命運就是一切,命運就是自己。

這是天地萬物與我為一的道理。或者我有特殊的性向。或者我有特殊的生命重心。或者我有特殊的觀察焦點。但這一切之我,俱存在於大生命之中。我之為我,與宇宙之為宇宙,一而非二。

所以,注視命運,不如注視形勢。

 性向是一個時刻擺動的鐵鎚,也是人生最大的動力。性向可能使人摔倒,亦可能使人前進。性向是不能左右於人的。滿懷愛心,眼光向外,大公無私的人,性向不能左右他的意志。因為,他根本就看不見自己。這就是生命平衡的最重要秘訣。腳踏車因何前進?因為,你的眼光看著前面。


     第十四節  野雞的故事


  問題是:如果你看不見自己,你看見甚麼?

      *   *   *

  每一隻小雞,最初來到世界上的時候,都只有一口氣。這是聰明的古埃及王子阿肯那頓(Akhenaten)觀察到的。他發現每一隻蛋,都有一點空氣在裡面。他相信,這是給小雞第一次呼吸用的。

宇宙主宰給了你生命,還加上一口氣,你怎辦?

莊子說,你必須抉擇。因為:沒有宇宙主宰,就沒有我。沒有我,就沒有抉擇。

而阿肯那頓說,你必須用盡全力。

其實每一隻小雞,都是用盡全力的。如果不用盡全力,就不能抵達世界。你可以想像小雞的環境。外面是橙黃色的溫暖光芒。一切希望,都在那外面的光裡。小雞必須打破囚籠。小雞只有一種奮鬥思想,不會恐懼,亦不會偷懶。如果是人,知道只有一口氣,就可能放棄。但小雞沒有任何其他思想。小雞會拼盡全力,啄出去。

你必須抉擇。而你最好的抉擇,就是全力以赴。這是兩位大哲的教訓。

小雞的第一次奮鬥,是必須把蛋殼啄破。他必須全力以赴,否則不可能抵達世界。但這只是第一層次。

小雞馬上發覺,他來到了另外一個囚籠。小雞默默觀察,很快,小雞知道,不久,就要面臨所有其他雞的相同命運。人會來到,把自己送上宰場。

小雞夢想看看世界。

其他的雞,不斷嘲笑。說那是不可能的夢想。

小雞終於找到空隙,鼓起最大力量,飛上了屋頂。小雞看到了外面。外面是平疇萬頃,沃野千里。小雞心情興奮,引吭高歌。

  歌聲把人引來了,要把小雞縛赴刑場。其他雞幸災樂禍,都說他自取其辱。小雞說:我已經看到外面的世界。你們看得到嗎?你們不用受宰嗎?

這故事有第二結局。

那人被小雞的精神感動了。就不宰這小雞,讓他作一隻司晨雞。但無論甚麼結局,都令人想到,個體是有限的。而在有限之前,你必須突破。這就是第二層次。

  小雞的故事,尚有第三種結局。

  小雞逃出囚籠,但沒有被人捉到,亦沒有被徵召作一隻司晨的雞,而是變為一隻山中的野雞。

  那是一場致命的奔跑。

  小野雞的翅膀,其實並未完全長成。他只能甩毛甩翼地亂奔。

在一個隱秘的深處,他俯視遍身傷痕的自己,那咯咯咯咯的嘲弄,仍不絕在耳邊迴響。他的籠中同伴,此刻正在愉快地享用免費晚餐,並且慎重地互相告誡:不要仿效野雞。

他決心想要學飛。這是雞的出路。也沒有任何老師可以教他。方法只有撲翼。他不斷的撲。這是群雞己經忘記了的動作。

 許久之後,才有人發現這個重要的秘訣:

  發揮自己的長處,就是出路。

終於,他飛起來了。越過山谷,飛過田野。晨光曦微,快樂歡欣。這種快樂,是只有突破自私的牢籠,才能得到的。



(2008.2.29 修訂 )
(2008.4.12 修訂 )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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