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7年4月23日星期一

2-07 我

2-07 我



第一節 「我」是一個思想單位
第二節 世界上究竟有沒有「我」
第三節 東西文化的「我」
第四節 「忘我」與「無我」
第五節 忘我是智慧的顯現
第六節 能夠主動忘我嗎?
第七節 技術上的忘我


  第一節 「我」是一個思想單位

  以下是我們看到的第一個《齊物論》心念:「我」。 

  而這一個心念,對於本書的讀者,可能並不會太困難。能夠通過第一,第二,第三,第四章的各種思想歷程,知道心鍵的來籠去脈,並且知道何謂自由的人,對於「我」,就不會太過執著。就有了明白的基礎。

  首先第一個問題:為甚麼「我」是這樣重要?我們希望從一個很高的層次看這問題。當高層次的視野清楚了,低層次的視野,就不會太為難。

  「我」是重要的。因為,「我」是一個思想的處理單位(a processing unit)。從古埃及到古印度,古中國,所有的思想家,很少,或者幾乎是沒有人,是可能超脫這思想單位的。

假設宇宙間,有兩種單位。一種是大單位B 。這一個大單位 B,是包括了宇宙間一切的一切的。B 就是宇宙的大混沌。另一個是小單位 A。小單位 A 即是「我」,是一隻蛋殼,有手有腳,而且有腦的蛋殼。現在的任務,是要讓A 去處理 B 。換言之,如果A 是一隻電腦的話, A 就要盡量輸入B 的資料。即是說,要把宇宙天下間的所有資料,都放進蛋殼中處理。

  又如果,A 是非常聰明的個體。A 深深知道,小蛋殼是不可能處理宇宙大混沌全部資料的。所以,A 唯有是盡量跟其他的A 聯線,希望有足夠的記憶體,可以盡量處理B的事務。
 
  這,就是人類任務的最簡單解釋。可惜,幾千年來的人類歷史,了解這一點的人並不多。

以下是一種更加直接的方式,說明甚麼是「我」。

「我」,是一個資料的處理單位。

假設「資料」就是食物,那麼,「我」就是處理食物的工具。「我」每天把食物餵進口裡,消化分解,「勝利完成任務」。

這不是笑話。因為,處理食物之後,可以獲得能量。能量可使人進一步發揮資料處理能力。例如「石頭」也是資料。這一位吃飽了的人,或者會想到,把石頭砌起來,就是一間房子,可以遮風擋雨,防備野獸,或者其他人類。

雖然「我」是一個資料處理的單位。但主要不是物質資料,是思想資料。

甚麼叫做「食物」?這兩字,放在腦中的甚麼地方?

所有實物,都要化為「訊息」,在人的腦中操作,人才能夠知道怎樣做。所謂「我」,就是一個思想的操作者。

為甚麼「我」是一個「單位」呢?因為,宇宙萬物是龐大的。個人的思想,未能處理全部宇宙萬物的資料。個人的思想,都需要連線,利用語言或者其他工具,把不同時間空間的人,思想都聯結起來。許多小單位,合成大單位。

所以,「我」是一個思想的處理單位 (a thought processing unit)。

 這世界上,熙熙攘攘,來來往往的,都是一種「思想單位」。這些單位做甚麼不做甚麼,可以自己抉擇,有抉擇權。沒有抉擇權的機器,組合起來,也只不過是大機器。但有抉擇權的人組合起來,就可能有共通的「意志」。

從前有哲學家,過份推許這種「意志」。但其實,人的意志也未必能夠改變宇宙,或者推進甚麼。我們目前根本沒有資格評估,這是將來的事情。現在我們只能肯定:是有這種「意志」存在的。

 有我在,就有我的意志在。

 我的意志,從小範圍來說,只是一種有限的推動。從大範圍來說,人類的意志,將來可以做甚麼,我們不知道。但我們可以憑著愛心與虛心去努力。這是人類唯一可以肯定的意志。 

 為甚麼我是我?「我」有兩個來源。一個是造物者。他給了甚麼,就是甚麼。但「我」還有另一個來源。我是有抉擇權的。我之所以成為我,有一半的原因,是我自己。是我自己想我這樣,所以,我就是這樣。如果我不想我自己這樣,我就不是這樣。這就是「意志」。因為我的意志,使我成為我。



  地球上的思想系統,大致上可以為兩種。一種主張有我,另一種主張無我。或者他們是對的。人類是首先應該知道,到底自己是否存在。雖然這問題很可笑,但科學家們都是很認真的。

  但無論有我還是無我,他們的思想單位都是一樣的﹁我﹂。他們的思想是從個體出發的,目的是解決個體的煩惱,而未必是處理宇宙的問題。例如,怎樣遠離痛苦,怎樣求得快樂等等。小乘佛教以為,人生就是痛苦,因此極度追求苦的止息。以為生老病死都是苦,追求解脫。

問題是,所追求解脫的,是「誰」的苦?是「我」的苦嗎?如果我不認為我的生命是苦的,如果我認為人生的生老病死都是幸福,我還要不要這樣尋求解脫?生老病死就是幸福,這是中國古老思維的要點,是孔子之前的思想狀況。但這是另一話題,第一章中已經說過。印度教主張輪迴,說一個人要輪迴八萬四千次。但問題是,這八萬四千個生命階段其中的「我」,是否同一?

這一種思想的方式,使我們注意到,這思想真是有一個「單位」的。

  所謂「思想單位」,是思想操作的操作單元。在觀察思想的發生歷程時,看得見其中的「單位」是甚麼,是非常重要的。

  有的思想,出發點是民族,例如猶太人的思想系統,便是偏重於民族的。他們以民族利益,作為整體觀察。猶太人的思想單位是「民族」,不是「我」。雖然,現代猶太人經歷太多變遷,個人主義的衝激不可避免,「民族」的因素已經減省很多。但以民族作為思考的單位,仍是猶太文化的基本特質。

  又如果,你能夠假設「造物主」是怎樣思想的,則你就會明白,「造物主」的思想單位,如果有的話,一定不是好像是「我」這樣的思想單位。雖然,這樣的假設不容易。因為,人是很難擺脫本身的思考工具的。我們都只能運用所謂六種感覺,或者再加語言,與及若干預設的心念去思想。而且,我們的能力也有限。如果有的生物,不止擁有眼耳鼻舌身意這六種,還有第七第八種。他們的思考,肯定會不同。

  試想,僅只是「六識」,便已經可以教一個勤勞的學者花去畢生精力。何況是七識,八識?

  六種思想渠道,除了加之外,尚可以減。你能減去一些渠道嗎?例如,你在思考的時候,能否去除「時間」因素?時間和空間,本來就是眼耳鼻舌身意的兩種範圍。去除了「時間」,就差不多減去了一半。有甚麼好處呢?一個沒有時間觀念的人,會怎樣思考?六千年前發生的事件,會不會好像昨日一樣?古埃及巨石上的一首詩,能否令你觸動哭泣宛若嬰兒?

思考就猶如一隻六爪魚。腦中的所有資料,來自六隻有輸入能力的長爪。六爪魚的思想單位,不能脫離六隻爪的範圍。如果造物主是有一千隻爪的,則造物主的思考單位,就會廣闊得多。或者可以說,造物主的思考單位,是宇宙。 

所以,問題是,我們如果希望用一種較為廣大的單位去思考,就必先擺脫六隻爪的限制。或者不是擺脫,這名詞太可怕。而是要我們的思維,進入另一個範圍之中。也許這不是太難的。擺脫個體的狹窄視野,很多人都能做得到。

話題已經扯得太遠了。雖然,這是有益的。話說回來,我們的問題只是:「我」是一種思考的單位。必先了解你的出發點,知曉你的範圍,明白你的能力,你的思考,就可能更切實有效。如果需要超越,你也可能知道,你需要超越些甚麼。從此一點出發,就會有所發現。



  第二節  世界上究竟有沒有「我」

我們已經漸漸明白一種提問題的思考方式。找到問題,就是找到了門徑。

而這一個雖然不太重要,但卻是技術性的問題就是:

「我」是先天的,還是後天的?

換句話說:當你從娘胎出來的時候,你的心中,有「我」沒有?

 這問題,不宜太輕率回答。因為,雖然「我」只是一個代名詞,嬰兒連說話都不識,怎能識得這樣複雜的「我」字?在甲骨文中的「我」字,是兩把反向的長戈。那是非常厲害的一種武器。兩把並置的利器,就代表了一種周密的敵對方向了。一個原始的野蠻人,當他找到了一塊好地方,就把長戈這樣插在地上,這一塊地,就是屬於他的。而這就是叫做「我」。相比之下,英文我只是簡單的用大寫字母表示一下,就太謙卑了。還有一個笑話:甚麼是「我」?你看多數中國人是怎樣回答的?他會用右手的大姆指,指著自己鼻頭最高的位置,說:「你是說「我」嗎?」不妨做一點小小觀察性質的實驗。很多人都是用右手姆指指鼻子的。只除了左撇子。而比較謙卑的文化並不這樣。他們表示「我」,是用四隻手指(通常不用姆指),輕拍自己的心,就是「我」了。似乎可愛一些。

  問題是,到底「我」,無論是一種手勢或者是一種代名詞,是先天存在的嗎?

  這是一種有趣的觀察。家有幼孩的人,千萬不要放過這一種有趣的觀察機會。當你看到一種自我在漸漸形成的時候,也就不必過於驚訝了。

 嬰兒是不會說「我」字的。大多數的嬰兒,最初的表示,是另一個代名詞。他會說一個名字代表自己。但不會說「我」字。而心理學家觀察猩猩,會利用一隻鏡子。狗是不會照鏡子的。狗只會對著鏡子狂吠,以為那邊是有另一隻狗。如果狗能夠透過鏡子,看你的眼睛,和你目光相接,那便值得恭喜了。因為,你可能已經擁有了一隻天才狗。這一隻狗,知道甚麼是「鏡子」,亦能利用鏡子,更加可能知道,鏡子之中,就是狗的「我」。這是大多數的狗都不懂得的。也許,是全部的狗都不懂得。如果你能証明,狗是能夠經歷訓練而知道「自我」的,那樣,你就可能証明了:「自我」的本身,也是可能經歷後天訓練得來的。免子也不會照鏡子。大約是因為免子的兩隻眼睛生在兩邊,根本在腦中不會反照出一種整全的形象。但一隻高等的靈長類動物,卻會對著鏡子﹁姿整﹂一番。這是一個傳神的廣東名詞,所謂「姿整」,就是搔首弄姿。猩猩會得搔首弄姿,就是知道了鏡中的猩猩是自己。他的「我」的意識,已經存在。

  你有留意你家裡的孩子,第一次照鏡的時候,是怎樣的?他知道鏡中人就是自己嗎?他在甚麼時候開始學會搔首弄姿,如同那一頭聰明的猴子一樣?

戴高樂是從不用「我」字的。他只用「戴高樂」三字代替自己。他認為,這樣,可以把「戴高樂」 放進歷史裡觀察,是這一個形象,在領導法國前進。而他的「我」是在遙遠的另一個地方的。他的「我」,可以遙遠觀察他的「戴高樂」,所以,行事的時候,可以更加無所畏懼,也更加公正一些。至於「李察」,也是不喜歡用我字的。跟戴高樂相比,當然是高攀不起的。只是,李察比較喜歡用「我們」為單位。這是另一類型的思想單位,跟「我」是不同的。

  如果問,「我」是否存在,則首先必須回答:「我」是先天還是後天來的?
  這問題,牽涉到「無我」還是「有我」的關鍵。如果「我」是先天存在的,則「我」就是有來歷的,不是我自己想出來的。有來則有去,「我」的將來,肯定也會有一個歸去的所在。

  所以,許多人喜歡問:「我是從那裡來的?」如果我是一個思考和行動的單位,如果我是有靈性的,如果我是有思想的,則這一個行為的中心點,是我自己想出來的嗎?還是有一個造物主創造「我」出來的?請不要忘記我們的小蛋殼。小蛋殼是大混沌造出來的嗎?

  因此,莊子的意見是重要的。雖然看似很簡單,但從沒有人想過。他一句話,就幾乎把所有的問題都擊中了。他說:

  「非彼無我,非我無所取。」

  (沒有「他」,就沒有「我」。沒有「我」,就沒有了「抉擇」)

這就是說,「我」是有的。我是來自「他」的。可惜中文不作興用大寫字母。你可以想像,這一個「他」字,譯為英文Him, 就是甚麼意思。

而問題尚有另一方面。這一個「我」,是會「抉擇」的我。這裡,已經蘊含了「我」的先天和後天兩個方面。造物主給了我一個「我」。但這「我」尚未完整,必須有所抉擇,才算是完全的「我」。

  因此,可以知道,莊子是主張有我的。

  這是非常重要的一點。因為,這一點就是中西文化溝通的通道點。因為,西方文化亦是主張有我的。中西文化之間,是有共通想法的。

「有我」和「無我」的爭論,是世界觀的爭論,是看待生命和世界的不同觀點。如果想錯,就一錯百錯。人生道路,立時不同。

而這也是無神論和有神論的不同。無神論的佛教主張無我,有神論的宗教主張有我。這就是兩種不同的文化路向。

  到底,「我」是否先天就有的?

初生嬰兒,不知道有「我」。略為懂事,才知道,這一個屬於自己的生命單位,是「寶寶」,或「BB」。要等到孩子正式明白,甚麼是「我」,他的思想,就已經較為成熟。

  但這並不是說,「我」是後天的。因為,「我」早己存在,只是嬰兒未曾知道而已。問題是,我們怎麼知道:「我」在未出生之前,便已經存在?

  未出娘胎,便已經有「我」。孕婦的奇怪口味,就是從胎兒來的。雖然這只是一個旁証。

 有一位女士,她是李察的太太,願意出來作証。她是一個不喜歡吃辣的女性,但懷孕之後,食味大改。忽然愛上了辛辣。每頓飯,無辣不歡。但到孩子出生之後,這一種奇怪的嗜好消失。到第二胎的時候,口味再一次改變。本來非常喜歡喝奶茶的她,一滴茶也不可以喝。她自己說,懷裡的孩子不許她喝奶茶。到孩子生下來之後,無聲無息地,忽然她發覺,過往的口味回來了,她可以喝奶茶了。

  這就是嬰兒的抉擇。「非彼無我,非我無所取。」所謂「取」,就是「我」的選擇能力。雖然,人的選擇是很有限的。喜歡吃辣不喜歡吃辣,表面看是味覺問題。但當人吸收的食物不同,內裡的成份,就會不同。

  人在娘胎裡,便已經識得選擇。到他能夠真正自主抉擇,他已經成人。

  這一種抉擇的能力,就是「我」。所以,「我」之中,是兼備了先天和後天因素兩種的。

  如果認為「我」一定是後天形成,與先天無關的,就會導致「無我」的想法。既然「我」是自己想出來的,就可能自己否定「我」的存在。

  嬰兒初生,似乎無我。嬰兒只能知道,是有一個小東西,媽媽管他只叫做「寶寶」的。寶寶想甚麼,向媽媽要就是。到後來,寶寶的智慧較為成熟,才知道,寶寶就是「我」。因此,人心中的「我」,也是在智慧成熟的時候,自己設想出來的。

  但我來自後天的想法,是錯的。

因為,就算是沒有了「我」這一個代名詞,一種思想與行動的中心單位,仍是在事實上存在的。或者,有的宗教可以教人用一種修練的方式,把「我」去除,達到一種「空」的境界。如果所有的人,都能這樣去除了「我」,人類就無法存在於地球之上。因為,無數的「我」,都是一種思想和行動的單位。就是靠了思想和行動,人類才能生存於世間。就像一隻鳥或者一頭猴子那樣,生存於世,是需要工作,需要努力的。少數人冥想,本來無礙大局。但當少數人的想法成為方向,變為全體的唯一思維方式,漠視知識,全民冥想,就是一種非常危險的境界,會導致民族與文化的生存困難。

東方思想,對於過份重視物質的西方,無疑是一種當頭棒喝。但有誠意的人,絕對不應該忽視東方哲人的教訓。西方的絕對困難是無法正確看待物質。有一天,到西方人真正學會了東方人對物質的想法,世界就會比較穩定些。而東方的問題是過份空虛。過份空虛,就無法在大地上生存。像歷史上的印度那樣,讓百姓長期處在飢餓狀態,無法以正常的智慧與知識適應這世界、生存於這世界,是不行的。印度大陸上的經驗,對於全世界,是一種重要的反面經驗。

  第三節  東西方文化的「我」

問題是:「有我」跟「無我」的分別,為甚麼這樣重要?因為,這除了是非常現實的問題之外,也是前景的問題。

「有我」是莊子的基本想法,也是天主教、基督教、猶太教、回教的基本主張。就是因為有我,人才有努力的可能。

由於「我」是有來歷的,因此,大致也可以相信,「我」也是有去處的。所謂「來」,「去」,只是人類邏輯頭腦的想法。以為有來必有去。其實是未必一定的。有來有去,是沒有証據的。雖然無法証實,但,我們可以「相信」有來有去。我們可以相信,人是會有一個最後歸宿的。這就是信仰。有來,是可能有去的。

當我們無法用所謂「理智」判定一切事情的時候,就須要用我們內在的感覺去判斷。而這,就是叫做「信仰」。放棄感覺,片面誇張理智的作用,是錯的。

  所以,當我們肯定知道,「我」是有來歷的,是來自宇宙某處的,所以,我們便可以相信,「我」也會在某一天回歸某處。 

人的去處就是天國,或者地獄。這是最接近的解釋了。

「無我」,是東方以佛教為主的基本主張。「無我」的想法,屬於無神論。無神論的佛教認為,宇宙萬物並無創造者。至於「我」,則只是一種想法,或者,只是一種幻象,是不必要的。明白了這是幻想,就可以遠離苦海。「無我」的核心理論就是:人的努力,如果是需要的話,就是努力明白這種無我的道理。

  西方思維,是外向的,是往外探索的。而東方思維,是內向的。

  東方思想,佛教的結論是「涅盤」的體會,而印度教的結論,是「梵」。東方文化在內裡,就是有這一類的發現。而「涅盤」跟「梵」是不同的。如果說,向內的探索,也是有一種目的地的話,則他們的收穫也是不同的。

  到底那一個結論才是正確的?是「梵」對,還是「涅盤」對?

浩翰的經典一生人都看不盡。無量數的精微爭論,不知花盡了多少心力。不是經典愈多就愈正確的。印度大地上,數千年災旱不絕。但內視過深的人,只以為用某種修練方式,可以解決問題。而災荒和痛苦是不能一句話「自古皆然」就了之的。有心人,應該想多一層。

  莊子曾經啟迪我們以絕對自由。此刻,就可能用得到這種絕對自由的思想方法了。我們馬上就可能發現,人的思想,是有內外兩方面的。東方文化偏向於顧內不顧外,而西方文化偏向於顧外不顧內,都是偏向的。

東方人以為,生老病死俱是「苦」,他們全部的精力,都放在化解這「苦」的心思之上,那是偏向的。而西方人眼睛向外,少有看到內在的自己,而外在世界,唯有物質。物質可供應用,造成飛機火箭大炮,有戰爭用途與和平用途。除了一小部份人誕生了物質主義的思想,只顧享樂之外,另一部份人亦無法僅僅憑著物質,就可以看到宇宙的真正面目。

  人類文化,一者向外,一者向內,一者在西,一者在東。向外的有左腦傾向,向內的有右腦傾向。歸結到最後,就是有無我的主要區別。就是一個虛跟一個實的不同。

  西方文化是實的,東方文化是虛的。兩者各走極端,過份空虛者無所憑藉,到最後,連起碼的生存都成為問題。印度的悲慘經驗,不可忽視。過份務實者,亦會因為太著重物質,而走上毀滅道路。這是美國的危機。而最值得珍惜的是在中間的中國。中國文化並不屬於東方,亦不屬於西方。而且,從較大的時間單位看,以千年為單位,中國文化目前只是屬於幼稚期,一切尚未開始,是早晨七八點鐘的太陽,是非常有希望的。
  
  這內外問題,是人類思維的重要轉折。以後詳說。


  第四節 「忘我」與「無我」不同 

  李察曾經寫過一點關於「忘我」和「無我」的小道理。以為,「忘我」就是用盡自己的腦,一點大腦記憶體(ram) 都不放過。好比全神貫注的亞基米得,他連自己有沒有穿衣都忘記了。而「無我」就是盡量不用自己的腦。一切以長官和老闆的意志作主。這是官場和中式思維企業中常見的現象。所謂「愛將」、「得力手下」,通常就是盡量不用自己腦的人。所以,你喜歡他,甚至愛他。因為他的身上只有你的腦。有能力的企業領導者,手下有好多隻腦可供運用。但「儒商」只有一隻。

當一個太監,在皇帝前面卑恭屈膝,完全放棄用腦,絕對依據指令行事,他就是「無我」的。他只是他人意志的代表。他不但只是「無我」,甚至是「無種」的。主人把他的生殖器官割除了,更加使他的「無我」感覺加強。這是儒家文化的特徵。因為,儒家強調宗法制度,而宗法制度的主要溝通工具,就是「種」。當血統的傳承大於一切,其他思想溝通,就比較的不重要了。所以,二千年來的儒家領袖,很少指摘太監制度不妥。孔子對很多古詩不滿,要刪除百分之九十,但孔子對周禮中明確規定的太監制度,半句反對都沒有。儒家是支持太監制度的。

  而宗教上的「無我」也是這樣的。宗教上的無我觀,自然,不是像太監那樣的卑下情操。但盡量不用自己的腦,企圖制停大腦功能的目的,則是一致的。這就導致了文化上前進和不前進的區別。

所以,「忘我」和「無我」是完全相反的。「忘我」是用腦,而「無我」是不用腦。「忘我」用腦的目的,是向外前進和探索。而「無我」不用腦的目的,是制停大腦的運作,只向內裡探索。而主張「無我」的人,可能連「探索」的想法亦不會同意。既然「無我」,就不會有所行動,只是掏空。認為「空」才是智慧。

而另一問題是,向內探索,未必一定是需要「無我」的。「有我」者亦同樣可以從內在的探索研究中,得到內在的啟迪。所以,西方世界,一樣可以向內探索。而他們的探索成果,也是有目共睹的。「我」是一個思想單位,而這單位是活動的、可擴充的。你隨時就可以把「我」化為「我們」。「我」或「我們」可以向外走,亦可能向內探索。內外雙向的人,才是比較自由的。

「無我」導致思想單位的功能停止,亦不可能產生任何前進的行為。此所以,宇宙需要有「我」。

因為,「我」是有用的。因為,「我」是宇宙間的一個思維和行動單位。宇宙中有了無數的「我」,操作即將不同。

但請注意,這是跟自私觀點有區別的。一個「有我」的人,亦同時可能是一個「忘我」的人,甚至是一個「大公無私」的人。

 問題只是需要知道,你的「我」,是用得其所的「我」。

 宇宙間的「思想單位」有很多。例如「文化」就是一種思想單位。有時,整個文化,花時數千年,也只是解決一個問題。而個人並不渺小。每一個人都是一個思想單位,每一個思維和行動的中心,都是宇宙力量的一部份。

 宇宙的創造者,是需要「我」們的。

從「思想單位」的角度去觀察種種思維現象,人類就會更加自覺。

 「我」是真實存在的,「我」不是虛空的。「我」就像太陽或者地球那樣真實。因為,大自然是不會騙人的。如果天也騙人,硬是要造一個假的「我」來開玩笑,則這一個宇宙就太兒戲了。

  從我的先天成份與後天成份,也很容易知道,我是先天就有的一個思想與行動單位。到人長大後才知道的「我」,則是一個後天的「我」。「我」是寶貴的,但也很容易產生煩惱。因為「我」既然是一個思想單位,就很難擺脫個體思維。從個體思維的角度,許多問題無法解決。

  只有忘我者能夠善用「我」。忘我者沒有煩惱,忘我只是專注,用盡自己的一切。無我則是完全不用腦,制止腦功能。兩者區別極大。



  第五節  忘我是智慧的顯現
  
  或者,我們應該時常記得蘇格拉底的兩點教訓:

  一,智慧是和道德相連的。何謂「道德」?考慮關顧他人,就是道德。道德是群體生活的必須品。在中國眼光之中,道德就是「仁」。但請注意「仁」不是孔子發明的,仁是遠古中國人的一種心念。在西方眼光之中,道德就是「愛」。不仁不愛,無以談智慧。在仁愛的道德勇氣之中,智慧會忽然大增。忘我之人,智慧特別高。仁愛的含義,比單純的「仁」或「愛」,可能豐富一些 。 

  二,智慧的開始,是承認自己的無知。本來,這是最不容易了解的。許多人從不知道甚麼叫做謙虛,只以為謙虛是做作。殊不知,承認無知是有特殊內容的。因為,知識是有重量的。知識的重量愈高,智慧的操作能力愈低。承認無知,把一切重新評估,就能減輕知識的重量。如果把知識當做包袱,不肯放棄任何知識,以為自己那一個「學位」、「名譽」、「封號」、「官階」之類的函頭很了不起,那就是不承認無知,不能減輕知識的重量了。
  
  為甚麼要注意知識的重量?因為,知識是需要操作的。而操作知識的單位,是智慧。

  甚麼叫做「智慧」?東方西方,各有解釋。我們的理解如下: 

  智慧是使用知識的能力。四兩智慧,只能驅策四兩以下的知識。而只有四兩智慧的人,不可能推動兩百噸重的知識。如果勉強去推,只能是非常可怕的悲劇。而世界上,只有四兩智慧的人,卻常常可能擁有權力,能夠隨時推動整個企業、甚至整個國家。那是不好的。

  但四兩也可能撥千斤。

  因為,承認無知的人,沒有任何包袱的人,獲得絕對自由的人,逍遙的人,智慧的運作能力增加了。天下國家,如同一個輕鬆的棋局,運用如在掌上。

  有許多時候,鄉下的一個無知村婦,常常生活得很好。因為,她的智慧能夠駕馭她自己的知識。在她自己的範圍裡面,她知道應該怎樣做。但一些自以為是重量級人物的人,卻時常苦於無法抉擇。

這一種抉擇的能力,就是智慧。

  所以,身負重大責任的人,時常都戰戰兢兢,都謙虛非常,都渴望增加自己的智慧。




  第六節  能夠主動忘我嗎?

  在中國人的傳統民間故事之中(也可能不是中國人的傳統故事,而是傳自印度的佛教故事),有一個孟婆湯的故事。說人離世之後,會去到一處名叫奈何橋的地方。那裡,早就有一位孟婆在守候了。她會給你一碗湯。你喝下去,所有前生的事情,全部忘記。

  如果我們想深一層,此時此刻的人,忘記了一切的人,是否智慧非凡呢?

  用現代的化學技術,是否可能合成一種使人忘記全部記憶的藥物?就像某些違禁藥物那樣,使人精神迷亂,全部記憶消失?

左腦受損的人,或者左腦語言區域長有腫瘤,甚至是左腦爆血管的人,通常會忘記語言文字。特別是拼音民族的人,更加忘記得一乾二淨。有的研究發現,中國人不會全部文字忘記。因為,中國人在處理文字的時候,是左右腦兼用的。但是,在西方,這是已經有定論的。左腦語言區受損的人,無法說話。

從未曾中風半身不遂,癱掉一半身子的人,只能猜想這種感覺。無法說話,全部文字忘記的感受,是怎樣的?他看見一張寫滿文字的報紙,除了其中的圖片能夠認得,知道是甚麼一回事之外,所有的文字,就像中國人看印度文那樣。只是陌生的古怪符號,全部不能認得。

停止了左腦功能,就能忘記文字。如果全部左右腦的功能都暫停了,人是否就能忘我?此一時間,他看到的文字不是文字,看到的物件,也不是物件了。人也認不得了,更不會知道這世界上的任何事物。

如果你看見一個這樣的人,他的目光空虛呆滯,好像全無內容,已經沒有了目光中發出的正常能量,完全不能與人溝通,這樣的人,並非失去生命,而只是失去自我。他所有的主動能力都喪失了。作為一個思想和行動的單位,已經不存在。用莊子的描述就是「喪我」。而「喪我」是不好的。所謂「喪」,就是死亡。「喪我」的字面意思,如果有的話,就意味著「我」的消失。相信是沒有人會願意「修養」成功這種「思想境界」。這是完全錯的。前章所述,那位在一瞬間精神分裂的女士,眼神就是這樣的。她內裡的「我」,已經喪失了。大自然給人的天然能力,她已經失去。這是不好的。

  我們在前面,己經說過「忘我」和「無我」的區別。這是非常清楚的。「忘我」就是用盡自己的腦。而「無我」就是主動抑制不用自己的腦。至於「喪我」則是一種偏差。一時的失神,或許可能回復。永久的失神,則難以救藥。

問題是,為甚麼莊子在「齊物論」一開始的時候,就提出「喪我」的問題呢?為甚麼在以後的「齊物論」裡,又不再提呢?那是甚麼意思呢?

「齊物論」起頭之處,一個老師在桌子旁小坐。學生發覺他的面色不對。就問,為甚麼老師今日的神色,跟往日不同呢?為甚麼老師你此刻,是色如死灰呢?老師說,唉,我剛才是「喪我」了。

  到底莊子剛才,是經歷了甚麼起死回生的境界?他是否差點患上了神經病?或者失去了全部知覺,猶如一個曾經經受雷擊的病人那樣?

  這是使我們懷疑的第一點。因為,從心理發展的角度看,寫作是應該有起頭,有歸結的。莊子提出了「喪我」這樣的大問題,而不再作任何解釋,是不合理,不符合寫作規律,更不符合任何思維規律的。莊子必定曾經在以後的篇章中,詳加敘述他之所以「喪我」的因由。

  但是,看完整篇齊物論,只見他論述「非彼無我,非我無所取。」卻從不再提「喪我」。

  唯一的解釋,就是這篇「唯物論」是被刪改的。以後所提到的「喪我」內容,被人刪去,或者是被改寫。到底莊子的原意如何?我們今日,只能從道理的本身去推想。幸運是莊子的道理強大有力,而且生命的氣息極壯,使得我們在今日,仍然可能了解他的用意。莊子好比一棵大樹,雖然歷經砍伐,但生氣依然旺盛。莊子是主張有我的,而且,他認為,我是有抉擇能力的。而這種抉擇能力,是重要的。因為,我是和宇宙一體的,我的抉擇,就是宇宙抉擇的一部份。這是企圖刪改莊子的人,無法刪除的一點。因為,他們可能己經刪去了「齊物論」的一半。再刪,已經刪無可刪了。這一點,讓我們留待以後再述。



第七節 技術上的忘我

有的主張認為,人不止是有一個「我」的。人是有兩個「我」的。
  
第一種忘我,是忘記「第一自我」。有一位很聰明的網球教練,名叫Tim Gallwey 。他發現,球員的表現,有時好些,有時壞些。當球員不住口說話的時候,球便打得很壞。肌肉僵硬,球也不聽指揮。原來,很多人是喜歡在打球時說話的。有時呻吟,有時唁罵。甚至有時只是喃喃自語:「唉,怎麼這也打不中?」「啊,真是不幸!」「哈,你還不輸嗎?」相反是那些閉口不言的人。他們只是兩眼盯著球,甚至不用盯著球,球便自然而然的依著意志飛行。

  大約他用了不少的努力,要球員專心一志,不說話。但球員的嘴巴,總好像是沒有遮攔,總會有些聲音傳出來,那一種呻吟似的呼號,使球員的球技,愈來愈差。

有辦法制止這種語言功能嗎?

  這位聰明的網球教練,於是訓練球員唱歌。他發覺,口中啍著音樂的球員,忽然間球技精進了。

  一種理論認為,這是因為當球員們唱歌的時候,左腦就無法說話了,右腦就能專注於運動了。因為,當一個球員在說話的時候,其實是左腦不斷發出指令,干擾右腦的功能。無論這種理論,將來會受到何種修正,或者未來的科學家,能夠找到一種大腦的特殊功能,使一個唱歌的運動員,運動效果大增。但是,在大多數的實踐之中,音樂確實可能使運動的效能增加。

  甚至,不止是運動效能,而是閱讀效能,寫作效能。一邊聽音樂一邊寫作的人,愜意非凡,速度大增。因為,他專注的能力,忽然之間高了。

  當人在用右腦工作的時候,不希望左腦來干擾。所以,需要忘掉這個第一自我。

  以上這種忘我的理論,雖然是非常實際可行的,而且是十分有效的。任何人,只要略一嘗試,就能提升即時的用腦能力。但這種理論,就算是成立,也只是一種淺度的忘我,而非深度的忘我。
深度的忘我,跟人格與內心世界相關,那是更高層次的。深度忘我的境界,是對生命的徹底了解與奉獻,是絕對自由的領悟,是莊子全部哲學的真髓,但目前我們先研究:

何謂淺度忘我?

假設人的腦,是一個不太大的記憶中心。就像我們的舊式電腦一樣,中央處理器,只有640 K.

但問題是,當你全神灌注工作的時候,也是無法應用了全部640K的。因為,640K裡面,尚有許多「保留區」。那是必須要留下來,讓其他身體單位應用的。例如你在考試,那是最緊張的一刻,你正在算一道從未見過的難題。但你所運用的大腦,仍只有大約一半。你只用了320K在數學之中。其他還有無數的保留。忽然,你發現試場中的空氣太冷。你開始後悔,為甚麼不多帶一件毛衣。這一思想,從表皮的細胞到大腦裡面的溫度處理系統,到你想出應付方法,可能佔了100K。此外,尚有其他,例如,你不可能忘記自己的名字。如果此時有聲音叫你的名字,你會曉得答應。這一類的常備訊息,又用去了100K。還有其他日用資料,你是需要此時此刻記住的。例如,考試到幾點鐘完,這道難題,你必須要在幾分鐘之內完成之類。更有的是人性弱點。例如鄰座的同學很英俊,很美麗,或者很醜陋,都會令你分心。如果對方不但只是美麗、英俊、醜陋,更且瞟了你一眼,可以保証,你的640K,就更不夠用了。

  如果,如果,如果所有其他資料,都無法令你分心,你的640K 全部用盡,那便叫做「忘我」。你連自己是誰都記不起了。那還不是「忘我」?

  李察本人的經驗,不是「忘我」,而只是「忘車」。把汽車泊好之後去辦事。辦事回來,忘了取回汽車,只乘搭公共汽車回家。明天才想起,噢,我好像曾經擁有一輛汽車!但這只是很膚淺的淺度忘我。

  許多人忘記錢包,忘記雨傘,甚至忘記上班(比較常見),忘記下班(比較罕見),都是淺度的忘我而己。還有人忘妻呢,那可是略深一層了。或者,只有忘妻者是不可原諒的。有一個人,星期天帶太太逛街購物。但轉眼,他去廁所出來,就忘記了太太,逕直回去工作了。他妻子出來不見了丈夫,會怎樣想呢?這樣的人,心中還有太太嗎?太太晚上還不見他回來,到處去找,終於在他的實驗室裡找到了他,他竟若無其事,以為是太太來找他回家吃飯而已。而且他連吃晚飯也忘記了。因為這時已經是深夜,吃飯時間也已經過去。相信只有他一個人是可以原諒的。因為他是發明電力的愛迪生。而他的太太,已經習慣了。一點都不生氣。

因為,她知道,人的那640K ,是隨時不同的。當愛迪生全神灌注於工作時,不但目中無妻,而且心中無己,甚麼都沒有。但這640 K 是按時不同的。當他回到家裡,眼見美麗的太太溫柔賢淑,又目中只有一妻,心中全無其他了。

問題是,真的愛迪生是不是這樣?但這是不重要的。所重要的是其中道理。就當這是一個寓言故事好了。因為,這只是模擬設想的用腦方法而已。

關於愛迪生的故事,很多人都津津樂道的。最著名自然是愛迪生煮蛋的故事了。這是幾乎每一個小學生(從前的教育制度下的小學生)都知道的。奇怪是現代的小學生很多都不知道。愛迪生煮蛋,當他把水燒開的時候,心中想著,這一隻蛋,要煮三分鐘,就剛剛好可以吃了。跟著,他就把蛋掉進開水鍋中去了。到他想看清楚,時間是否已經過了三分鐘,這才發覺,原來剛才掉進鍋裡去的是手錶,而他手中仍然拿著的蛋,是沒有時間顯示的。

另外一次是他的工廠失火。那時,是屬於他後期的事情了。當時,他的經濟環境可能不是太理想,當全間木造的廠房,都付之一炬的時候,眾人都為他耽心,怕他一把年紀,能不能經受這樣的打擊。當時,火勢非常大,火焰約有二三十呎高,眾人都在廠房外的安全距離觀看。這時,愛迪生忽然喃喃自語。他對旁邊的一個職工說,「去叫姆媽來...」那職工趕忙去找。姆媽就是他的太太。到姆媽來到,發覺他的眼睛,一直沒有離開那火焰。姆媽問他甚麼事,他說:

「看,那火焰多麼美啊!」

不知就裡的人,以為他一定是發了神經病。其實,他當時的大腦記憶體裡,唯一只有一種念頭,就是那火焰是很美的。其他全想不到。

* * *

反應快的聰明人,會立刻提出問題。那麼,大腦豈不是好像垃圾桶一樣了嗎?有需要的時候,便清空垃圾,忘記一切,包括了忘記妻子,忘記汽車,忘記吃飯,甚至忘記自己。就讓大腦充份工作,是否如此?

  這是教授無法回答的。

如果有位教授不斷催迫人:「你要忘我、你要忘我、你要忘我!」,其實,他的意思就等於:

  「你要倒垃圾、你要倒垃圾、你要倒垃圾!」

是的,淺度忘我,就等於倒垃圾一樣。

且讓我們看一個小故事。

這故事,是一個隱形人寫的。不知何故,獨獨是在中國,這類隱形人是很多的。這位隱形人,自稱是莊子,創作或改寫了一篇文章《大宗師》,就放了進莊子的書中流傳。

  但這是平庸之作。只掛了莊子的招牌在中華大地上流傳。問題是,為甚麼這許久,無法修正。這是中國文化的悲劇。歷史上許多人懷疑這篇文章,因為其中的道理,有的似乎很高深,有的確實是很膚淺,雜混到深奧的古文之中,二千年來,就算是有人指出這是假貨,(例如嚴復就說過),但沒有人敢把它從莊子書中刪除。

  隱形人首先「創作」了兩個假人物。一個是「孔子」,一個是孔子的學生「顏回」。這是隱形人的習慣,總要利用名人的口,去傳達他自創的歪理。同時,也是儒家思想的一種。因為儒家不重視個性,匿名行事,毋須負責,更便宜些。

以下,就是隱形人的故事:

 假顏回:噢,我有收穫了。
 假孔子:你收穫了甚麼?
 假顏回:我忘記仁義了。
 假孔子:啊,很好。但尚未足夠呢。
 假顏回:(數日後) 噢,我又有收穫了。
  假孔子:你收穫了甚麼呢?
 假顏回:噢,我忘記禮樂了。
  假孔子:也很好,但未夠呢。
  (幾天之後,兩人又再見面)
  假顏回:噢,我「坐忘」了。
  假孔子:(立即顯出不安的神色)甚麼叫做「坐忘」呢?
   假顏回:我忘記了肢體,肢體簡直是不會動,而且我忘記了用腦,好像聰明已經離我而去。我已經擺脫了形體和知覺,我已經跟宇宙同化了。
   假孔子:呀,同就是無好,化就是無常,簡直是太好了。我要跟你學習呢。
  

  堂堂一個文化領袖,一個所謂萬世師尊,向一個小小學生學習,本來無所謂。達者為師,是對的。

問題是,這一段文字中的「坐忘」,是甚麼意思呢?是不是就是莊子所說的「喪我」呢?如果我們沒有忘記「逍遙遊」,則,這是莊子所追求的自由境界呢,還是一種不自由的境界呢?

這是很容易分辨的。假莊子所說的「坐忘」,是完全不同於「忘我」的。如果要勉強比附,「坐忘」是較為接近於「無我」多一些的。「坐忘」是不自由,而且無所作為的境界,是非常明顯的。

  再說,這也是略為輕佻一些的坐忘。擺脫了形體和知覺的所謂「離形去知」,就差不多等於全部大腦功能,都人為抑制了。就等於是接受了麻醉手術了,可以解剖開刀而不知痛了。就算所謂「坐忘」真的是這樣容易,真的是可以達到「無知」境界,又有甚麼用?為甚麼要用這樣的方法,去除知識?為甚麼要這樣,才是與宇宙同化?

 莊子的道理,本來就是很平凡,很清楚的。但經過假莊子們的虛飾,莊子一下子就變得不可解。所以,一定要明白,偽莊子思想謬誤在何處,才能找到莊子所指向的方向。莊子的抉擇,會是這一種嗎?

再多舉一個例子。淺度的忘我,有如清空一隻玻璃水杯。假設大腦的容積,就是杯中的清水。要清空水份,不會是太困難的。因為,你如果不主動清空,時間也會來替你清空。就像乾爽的空氣,很快會蒸乾水份那樣。

但問題是,你能清空水份,但不能清空玻璃。你怎樣連玻璃也「化」掉,讓一切都不存在?當然,也必定有小朋友很快就能給你解答:「我可以把玻璃打碎,丟到垃圾桶裡去呀!」但了解物質不滅定律的朋友知道,要使一種存在的物質,變為不存在,是沒有這樣容易的。

  當玻璃不存在,水份也不會存在,所有功能喪失,那就是「喪我」,是不能達成目標的。 

同時,很多人也已經忘記了:忘我是有目的的。也許是希望提昇某種智慧,也許是希望解決某種問題,也許是要得到某種幸福和快樂的感受。

  小蛋殼如果想知道大混沌的秘密,不但只是希望知道秘密,而是要「處理」大混沌,應該怎樣做? 

倒垃圾,能否達到目的?

倒垃圾,未必是好方法。因為,「忘我」是事情的結果,而不是原因。大腦中的資料,不是像垃圾那樣清倒的,而是在輸入新資料的時候,舊資料自動退避。從來沒有人能夠主動忘記甚麼的。當你全神灌注,舊的資料就自動消失。一個學生聚精會神看收藏在桌子底下的課外書,老師在講壇上說甚麼,當然聽不到。並非因為他「忘我」而聽不到,而是因為他看的書太有趣,導致了一種「忘」的結果。愛迪生看火,是他讓「火」全部佔據了他的大腦記憶體,其他的問題,都讓路了,記憶體讓「火」全部佔滿了。

所以,大腦垃圾毋須清倒,只注入新資料就是。網球教練教人唱歌,就是注入新資料。

愛迪生還有另一個更值得討論的忘我故事。那時,愛迪生己經年老了。但這時,忽然出現了劇烈的競爭者。因為,愛迪生所發明的是直流電。我們今日的人,很難想像,當時的電燈,都是用直流電的。甚麼是「直流」?或者有很多正規的解釋。但我們普通人的了解,只知道,用在普通電池裡的,是直流電。就是俗稱為「乾」電的那種。而「濕」電,則是市電,是厲害得多的。而當時的愛迪生,就是要對付這樣的競爭者。因為,他的競爭者西屋公司開發了「交流電」。但愛迪生要想証明,「直流電」是比「交流電」有效率得多,而且是安全得多的。

雖然事實上,今日的實驗數據是完全相反,直流電引起心臟麻痺的機率,比交流電大三倍。而交流電可以用電纜遠程輸送,直流電是肯定無法跟交流電競爭的。

怎樣証明呢?愛迪生發明了一張「電椅」。就是用來行刑的那種。之前,是用吊死犯人的方法處死的。或者當時引起太多的評論,都以為,吊死犯人是不人道的。因為,如果絞索太緊,犯人的頸項就像中國人用水草開粽子那樣一分為二,鮮血淋漓,引起衛道人士的劇烈反感。但如果絞索太鬆,犯人就會被吊在絞刑架上長時間不死,非常痛苦。當時的監獄當局,為了這一個問題,十分煩惱。於是,愛迪生就想到,要用一張電椅把犯人電死。

  那是一張木頭造的笨重椅子。或者,我們今日會覺得可笑。因為,犯人的手是浸在兩盤鹽水裡的。這兩盤水,不是為犯人洗手用的,是為了通電的方便用的。我們可以想像,當犯人戴上了通電電極,雙手浸進水中是何模樣。至於實驗的主人愛迪生,當時,手裡拿著的,就是他的手錶。或者那是一隻新的手錶。因為,舊手錶已經在他煮蛋的時候煮熟了。他拿著手錶,就是要看清楚,究竟犯人要在幾多秒鐘之後才死。

  但不幸,這一次實驗是失敗的。十七秒鐘之後,犯人痛得死去活來,但仍是在粗重的喘氣。喘氣的聲音,在死寂的房子裡迴響反彈,人人都可以聽到,犯人是活的,不是死的。一秒鐘之內電死一個人,或者可能減輕痛苦。十七秒,是一個不可接受的數字。室內各人,一時都不知道怎樣反應。

  但這一切,愛迪生好像完全看不到。就好像他在火災現場看不到其他一樣。他只顧看他的錶,檢查電極和其他各種裝置。犯人的痛苦,他一無所覺。

  到他檢查完畢,一聲令下,通電重新開始。這一次忍耐的時間更長。一直等了七十一秒,犯人仍呼號未死。七十一秒,好像是很短的一瞬間。但對於一個身體被接通電流的人,對於那一群圍觀的人,七十一秒就是一個世紀那樣長的時間。幸而到了七十二秒的時候,「吱」的一聲,保險絲燒斷了。

問題是:此時的愛迪生,是深度忘我,還是淺度忘我?

這是不難判斷的。因為當時的愛迪生,是有一種心理基礎的。他不再是昔日的青年愛迪生了。此時的他,已經是一個帶有「包袱」的愛迪生。他有無數名函,他不再是無名小子,他被譽為天才,他被全世界注視,而他的直流電,很快,就將要被他人發明的交流電取代了。為甚麼他無法看到交流電的好處呢?為甚麼他堅持說直流電比交流電好呢?

  到底,他的實驗是要找尋真理,還是要保持自己(亦即是「我」)的名譽?

  沒有人可以譏笑愛迪生。因為,相同的錯誤,我們都絕對可能再犯。當一個人坐上了那一張「天才」的電椅,就會身不由己。這是無數接近天才的天才,之所以失足的因由。我們只能嘆息、警剔,但不能譏笑。因為,這種從外面吹進來的力量,是如是之大,幾乎是沒有人可能迴避的。愛迪生的640K 記憶體,已經被侵蝕了大半,或者,他只餘下少量,甚至不夠40K了。而更重要的問題是,他自己無法知道這一個事實。

  怎麼可能不知道呢?

  當白蟻,已經侵佔了你全部居住的地方,連你睡的大床,連你坐的椅子,都已經全部蛀空,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。白蟻是無聲無息的。每當你興高采烈的時候,他們就悄無聲息的來了。不是趁你睡覺的時候來的。他們是趁你開心快樂的時候來的。那是一種躁鬧的時刻。除非有絕對寧靜的心,無法預知腐蝕的到臨。這就是鐵一般的事實。這又好比癌細胞。一個人,全身都被侵略了,但自己完全不知道,那是多麼可憐。又或者是一個國家,全國百份之九十都被蛀空了,但全國的人,仍沈醉於某一種極度自信與自尊的歷史光榮氣氛裡,一點都感覺不到。他們無法預見,在下一秒鐘即將發生的事情。

而地球上相同的悲劇,不斷重複發生。有益人世的天才,不斷變為魔鬼。多少心血與努力換來的好事,瞬目之間,變為壞事。多年構築的大廈,一朝倒塌。

  為甚麼呢?

沒有人會同意,此時的愛迪生,是「深度忘我」的。因為,他連「淺度忘我」都不是了。

他只是「無我」。因為,他那個本來的「我」,已經被取代,被掏空了。  

  「忘我」與「無我」的區別,沒有人會忘記的。忘我就是用盡自己的腦,而無我就是盡量不用自己的腦。那簡直是兩個世界裡發生的事。但為甚麼「忘我」的人,竟會在不知不覺之間,變為「無我」的人?西式思維的天才愛迪生,竟會變成中式思維的太監?這是不是荒謬反智的時代鬧劇?

  或者,我們只能互相告誡,不要坐上那張電椅去。那是一張舒適與榮譽的死亡之椅,切勿坐上去。

  因為,要培植一個人是多麼的艱難。十年樹木,百年苦心,尚不足以成才,更不容易鍛鍊成為天才。但一朝吹風,就可以把人吹倒。

  人都是吹倒的。被吹捧之風吹倒的。

  因為,他那蛋殼裡面的我,已經不存在。裡面的,只是外面吹進來的假的我。而所謂「真我」,並非文藝名詞,那是真的。而真我是會真的消失的。無知者歡迎吹捧,並不奇怪。但無知是永遠無法吹得起來的。真知灼見之士,才是吹得起來的對象。小小小蛋殼變為熱氣球,愈吹愈大,那裡面,都是熱空氣。真我已經不見。

這只是一個小小的道理:

人人都希望保存一點真我,不希望無我。因為,人人都希望,我是一個用得其所的我。我們都渴望輸入多些,忘記自己。而所謂「忘我」,只是使我這一個思想單位,更好地投入於一個更大的思想單位,發揮力量而已。

「忘我」有深淺之分。淺度忘我,即是俗語所謂的「忘形」。一時忘乎所以。心思投入於另外的境地。而深度忘我,則是對於宇宙人生,對於生命觀念的真正了解。這深度忘我,也是莊子思想的最高境界。

而曾經達到深度忘我境界的人,古今中外是有許多的。例如林肯、馬丁路德金、巴哈、莫扎特、貝多芬、德蘭修女、孫中山、甘地、司馬遷、陶潛、屈原、寫作《石頭記》的「隱名人」、、、、而這些僅是我們比較熟悉的。而沒有名字,不為人知的忘我者,相信更多。至於菩提樹下的釋迦、十字架上的耶穌,就更是完全的忘我了。

1 則留言:

chris wong shunwah 說...

一半一半才可是一
一正一反始終平衡
好壞先先後後選擇



雙從單來
二不存在
二氫一氧
最遠古與我共生
至今常與我同在
是水
簡單說
我不談我
我是(mud)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