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7年4月23日星期一

2-08 是非

2-08 是非






第一節 為甚麼龍是盲的? 
第二節  甚麼是「是非」
第三節 是非的偏差是怎樣產生的?
第四節 「是非」的儒學特徵 
第五節 何謂「政治正確」?
第六節 含有能量的是非


   第一節 為甚麼龍是盲的?


中國文化,向來以「龍」作為象徵。但這條龍,是看不到東西的。龍可能患上了一種頑固的眼病,暫時看不到東西。甚或不能算是「病」,而只是被人在眼睛附近佈置了一種厚厚的覆蓋物。到將來,這覆蓋物被移走,龍就不再是盲的。

  這是奇特而且罕見的一種文化現象。自從周朝建立以來,從孔子以到老子、偽莊子,等一系列佔主要地位的中國哲學家,不約而同,鼓吹不要知識。

  本來,從右腦傾向的中國文化說來,會偏向用右腦的綜合思維去認識世界。這是與別不同的特殊方法,是西方較難了解的方法。因為,這種方法傾向直接的認知,重視直覺運用,從全面了解事物。所以,比較不重視外在的測量,計算等等西方左腦傾向的方法。從這一種角度看,中國文化並非不要知識,而只是用另外的思維方式去認知世界。雖然有所偏向,但當然不是盲目的。

  不過,這只是理想觀點。實際上,老子和孔子等主流哲學家,並不是這樣想。他們傾向取消一切知識。雖然,孔子的想法,跟老子不同,但結果都是否定知識。

否定知識,有各種不同的否定理論。但如果不根據表面的理論,而根據實踐,觀察二千年來的中國教育情況,就可以看到,以八股考試為主要形式的中國傳統教育,基本上是教授孔子學派的道德倫理,教授一種人與人之間的層級思想,不鼓勵任何其他知識的研究探索。他們是在實際行動上否定知識,而不只是在理論上否定知識。

  當然,這兩派哲學家,是大受統治階級歡迎的。每一次改朝換代,除了短暫的元朝初期之外,一無例外,都重申尊孔,以孔子思想作為中國人的唯一思想。而老子,則被統治者使用為祕傳的利器。

  否定知識的關鍵,在於一種中國人獨有的「心念」。如果不是有了這種「心念」,中國人大約不會這樣輕易被騙。

  這種「心念」,既存在於各種文章和理論之中,亦存在於一般人的意識之中。事實上,經過兩千年的不斷灌輸,已經變成為條件反射,每個人都懂得:那就叫做「是非」。 




     第二節 甚麼是「是非」

人類文化系統的許多「心念」,是不可以用語言或邏輯系統去定義、限制的。思想之所以能夠靈活,這是非常重要的。若果以為一切必須定義,就是否定思想自由。這是我們討論「是非」問題的前提。

 「是非」是西方所沒有的心念。是非不等於知識,是非是知識的判斷,但又不單純是判斷,而是帶有取向性質的判斷。

「是非」並不等於知識。但否定了「是非」,就是否定知識。

而中國斷層文化認為,是非是要遠離的。

這想法,已經化為集體潛意識。多數中國人對「是非」都敬而遠之,「是非」是負面字眼。但也有很多人對「是非」極感興趣,無時無刻,都在「是非」中生活。這一種「是非」,就是「gossip」。但切勿輕視這一類「是非」。因為喜歡「是非」的人,通常對知識全不關心,他們關心的僅僅是「是非」,而不是知識。「是非」是會排擠知識,取代知識的。

主流哲學家鼓吹取消是非,但民眾在害怕是非之餘,又熱烈擁抱是非。說短道長,是中國人之所長。

「是非」本來是知識的判斷。但奇妙的是:是非愈多,知識愈少。但當哲學家們企圖否定是非的時候,知識仍然繼續減少。無論是擁抱是非還是否定是非,知識都是減少而不是增加。這是有趣而使人深思的文化現象。

在香港人的語言裡,「八卦」跟「gossip」並無不同,而「八卦」就是「是非」。只不過「八卦」更通俗,更加欠缺判斷。而「八卦」的取向,卻是異常有力的。 因為,人都企圖離開所謂的「是非」圈。中方西方都有人極力強調,世上並無是非。「如果你必須殺人,那麼,你殺人的時候,就不要眨眼。」這是明顯的馬基維利思想,只是很難想像,馬基維利會繞了這麼一個大圈子,跟中國斷層文化掛上。

為甚麼「八卦」比「是非」的取向更強力呢?因為,面對「是非」的時候,是非的「圈子」,是很可怕的,許多人有戒心。但對於八卦沒有戒心。因為,八卦是沒有圈子的。八卦只是一層有趣的厚霧。在厚霧之中,每天上演不同的歡笑趣劇。浸淫其中,是很快樂的。所以,東南西北中方,都有八卦雜誌,而且通常暢銷。那是無國界的反智。

  而「是非」的最奇怪特徵,也在這裡。這是值得心理學家和哲學家們深思的。一方面,是非好像僅只是八卦,僅只是Gossip ,是無害的。但另一方面,當「是非」連同「知識」一起,被徹底否定之後,取而代之的,就是「強權」。

  在老子的架構裡,世界上有兩種人。一種是聰明智慧的統治者,他們毋須求知,自然會知道一切。不出門,就知道一切。但另有一種是被統治的下人,他們也毋須求知,因為,世界上並無知識可以追求。

  這就是強權真理的中國斷層文化背景,是放之四海皆準的。

「是非」有兩種成份。第一,是非是一種判斷。第二,是非是一種取向。但奇怪的是,「是非」的判斷成份,可以自動消失,而「是非」仍然是一種「是非」。

  換言之,「是非」可以是盲目的。盲目的判斷,就是「是非」。

而更奇怪的是「是非」也可以不是盲目的。不盲目的是非,也是「是非」。

「是非」之中,只有一種成份比較穩定,較難取消。那就是「是非」的取向成份。「是非」是一種取向,多於一種判斷。當我們在談是說非的時候,我們往往不是在清醒的「判斷」,而是在「加入」。是要加入到某種是非圈子裡面去。

既然如此,不如索性取消一切是非好了...這是孔子、老子、偽莊子的共同意見。

但他們未必想得到,否定是非,就是否定知識。就是為中國人的智慧,加上了一度厚厚的閘門。閘門是鎖上的,從未曾正式打開。中國人江河大堤裡的智慧,從未崩決。因為中國哲學裡面,最關鍵的一個問題,未能得到開解。

在外國哲學來說,尋求知識,從來不是禁忌。問題只是怎樣尋求。爭論的只是那一種知識更正確,例如是太陽繞地球呢,還是地球繞太陽之類,而不是要不要知識。

只有中國斷層文化爭論要不要知識。 

中國的儒學經典,從不討論地球是圓是方,更不討論太陽怎樣旋轉。

中國文化從斷層開始,就鼓吹不要知識。而更特殊的居然是:二千年中的主要想法,是否定知識。老子主張棄置知識,而儒家則只顧鞏固秩序,把知識的決定權歸於權威長者。延伸下去,就是一種可怕的集體心態:

不管任何瓦上之霜。 

「各家自掃門前雪,莫管他人瓦上霜。」本來是一句很普通的負面語。但已經變成為整個斷層文化的核心價值。

民眾痛下決心,不理世事,只理會自己。更不會主動理會甚麼知識不知識。這一種氣氛,已經化為強力的潛意識枷鎖,外在的力量,難以去除。     

儒家裡面,有一個特殊人物。他是孟子。孟子的出發點,與孔子完全相同。但他提出的觀點,卻是具備人性因素的。只有孟子,劇烈主張要有是非之心。他說,沒有是非之心,就不是人。不幸是孟子素來不受重視。那些聽從孟子教訓,拼死維護皇室血統與封建國家的人,包括了岳飛、文天祥、史可法、左光斗、、、固然是慘烈的民族英雄,但他們之中,沒有一個有真知灼見,洞明中國人的種種問題,提出解救之道。連諸葛亮也不能夠。因為,孟子的是非精神,比較接近忠貞精神多一些。只是一種強烈的忠孝情緒,而非分辯真假對錯。



第三節 是非的偏差是怎樣產生的?

 以為世上並無是非,是中國文化在近兩千年來的嚴重偏差。偏差可能來自莊子的一句話。這話本身是沒有任何錯誤的。但如果誤解了,就非常嚴重。  

莊子說:「未成乎心而有是非,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。是以無有為有。」
(未曾達到內心的整全狀態,而去參加到是非圈子中,是程序錯誤。就好像今日出發前往越地,卻在昨日抵達那樣。這只是無中生有。) 

 內心的整全狀態,是求知的第一程序。以後才是觀察、研究、分析、綜合、判斷,等等那一套。最後才是取向。一個心散的人,是不可能求取知識的。這就是莊子的本來意旨。莊子也絕對不是企圖取消是非。但後世的偽莊子們,看不見﹁成心」的大前提,只看見是非兩字,就以為莊子是否定是非。他們從「是非」這兩個字出發,以為已經得到了莊子的真傳,盡情抄襲,無恥發揮。偽莊子為「是非」這兩個字,寫了大量的文章。

亦有部份善意(無知?)的哲學家以為,泯除了是非,就天下和平,不再有紛爭。但這是不可能的,也非莊子原意。因為,泯除是非,不只是放棄取向,更是放棄判斷,放棄求知。果如是,惡人就會更惡,而人類就是動物都不如,無法生存。

本來,從善意角度看,不參加到無窮無盡的是非紛爭之中,「獨善其身」,不就是儒家的教訓嗎?但從文化的整體角度看,這就是停滯、取消求知。老子和老子門徒的愚民想法,就是利用這一點。取消求知,文化就只會停滯而不會進步。所謂無知無欲狀態,表面和平寧靜,但卻引來了一隻惡鬼。

如果世界上沒有了是非,那麼,甚麼才是對的呢?這就是「鬼」,這不是一個可鑽的空子,而是形勢的必然發展。強權即真理,就是如此來的。而這是世界性的。只不過,中國人有孔子提倡父權,也有置身「是非圈」外的強烈想望,強權因此肆虐二千年。

  至於「內心的整全狀態」,亦即「成心」,跟求取知識有何關係呢?

這一種「內心的整全狀態」,在本書第三章和第四章都有提到。人的心態範圍,有上下、左右、前後六種,就是所謂「六氣」。前後左右,不過是平面思維。還要加多上下兩者。上承天意,下接民意,才是立體思維。而六氣之中,所看不到的是「內外」。內在的本質,外在的表現,也須兼顧。如是,則可掌握寶貴知識,乘上天地之正氣,開往無窮之遠境。

而一個內心無法整全的人,是不可能獲得真正知識的。許多學富五車、皓首窮經的大學者,就是因為不整全,基礎不立,到頭來,一切所作所為,都是跟本來的目的相反。他愈是努力,他偏離得愈遠。那些顧前不顧後,望左不望右的傻瓜不說,許多人是只顧物質,全不理會靈性。見物不見心,愛錢不愛情。更加上內外失調,裡外不如一,以說謊度日。騙人騙自己,自欺欺他人。知識雖小,判斷雖微,全部不能。真是嗚呼哀哉。

所以,知識無分大小。而這許多學問,歸根結底,只有一個字,只有一個絕對簡單的字:那就是「誠」字。對人對己,內外如一,徹底誠實,從小處做起,就是永遠不敗的保証。

  「這是甚麼?」

「這是煙草。」「這是美色。」「這是賭博。」「這是虛名。」誠實的人,自然懂得遠離。自我欺騙,以為一時無害,只是弱者而已。如果有一位企業家,每天面對記者和民眾,能夠保証自己一天不說謊,就能兩天不說謊,就能三天不說謊,就能永遠不說謊,他就會知曉一切,就會明白大勢。企業在他手中,如在掌上。重如泰山的鉅量資源,運作操縱,全不費力量。




    第四節  「是非」的儒學特徵


中國人偏多是非,來源出自中國人的斷層文化。那是孔老合流的惡劣結果。孔子並無在字面上否定是非。要到了朱熹,才明確地把「是非」與「善惡」釘在一起。朱熹《語類》卷十三:「學者工夫,只求一個是。天下之理不過是與非兩端而已。從其是則為善,徇其非則為惡。事親須是孝,不然,則非事親之道;事君須是忠,不然,則非事君之道。凡事皆用審個是非,擇其是而行之。」

  而這不是朱熹發明的,這是孔子的本來架構。為甚麼孔子要從背後,而不是正面罵樊遲為「小人」?如果「是非」僅是對和錯,為甚麼不可以率直指出?而要在背後數落? 因為,在儒家架構中,「是」的就是「善」的,而「非」的就是「惡」的。背誦儒家經典正確無誤,就是「善」,背書背錯,就是犯罪,就要體罰,一戒方敲下去。

  而這種想法,使中國政治走上非常惡劣的道路。不同主張之間,不是對和錯的知識討論,而是善和惡的鬥爭。對的就是善的,而錯的就是邪惡的,是需要打死的。所以,政治鬥爭無了期,就是這緣故。一個人有一種主張,而另外的人不同意,就會想法消滅對方這個人,而不是去努力弄清問題。以為除惡務盡,消滅了對方,就是消滅了錯誤。雖然,被消滅的,往往是正確而非錯誤。 

  這就是儒家對待是非的態度。

 孔子是右腦傾向的。他不注重數字,不喜歡測量,對外在世界,全無興趣。陶淵明所說的「田園弗履」,就是指他。他絕對不會踏足於田園的生命世界。 但這仍不是最重要的。最重要是他無法分辨是非與善惡。 樊遲向他請教耕稼之學。他當面不說,等到樊遲離開,才痛斥樊遲是「小人」。此處問題並非耕稼對不對,而是孔子的思路。他把「是非」與「善惡」兩個範疇混合了。他認為,錯誤就是邪惡。所以他要等到樊遲離開才痛罵,爾後中國文化的孤立,不能兼容,退步,來源就是這裡。為甚麼要背後罵人?以錯誤為邪惡,就不能夠直接溝通,只能用計謀去鬥爭。

以錯誤等同於邪惡,是儒學思想方法的重要部份。五四時代的知識份子,無法知道儒學的要害,高呼「打倒孔家店」口號,繼承了孔子格局而不自知。以錯誤為邪惡,就不可能容忍錯誤。到了某種關頭,就會採用暴力,以暴力作為判斷是非的工具。孔子刪詩,禁語古代神話,就是以錯誤等同邪惡作為前提的。 他不容許任何錯誤,不但只在這一世代不容許,更要在以後千秋萬代不容許,這一種嚴格的、絕對的對付錯誤手段,其實質,就是自我毀滅。所謂「除惡務盡」,不但錯誤不存在,正確也無法生存。到最後,只能達到無知的自我滅亡。滿清就是這樣亡的。因為不容忍錯誤,所以儒學提倡「無違」,要服從而不違背。使儒師的弟子變成奴隸,無法接受不同意見。

所謂「仁至義盡」,是十分可怕的想法。  是採取行動前的借口。當一個人要用手段甚至暴力對付他人的時候,常說:「嘿,我已經仁至義盡。」跟著來的手段,無論如何奸詐殘暴,都可以容許了。魯迅主張「痛打落水狗」,他認為,對敵人是不應該手軟的。魯迅所受儒學影響,就在這些地方見到。孔子系統裡,勢向是這樣走的。當「除惡務盡」的思想一起,以為正義就在自己手裡,所有不服從甚至稍稍不相同的思想都不可容忍,跟著就是為所欲為,胡作非為。最後斬草除根、趕盡殺絕。孔子只是把中國人的右腦傾向,加倍放大了。

為甚麼不可以「打倒」?

  因為,「打倒」,就是重覆陷入了孔子的思想軌道。以正確為神聖,不可一世。所謂「擇善固執」,不會從新的層次看老問題。以錯誤為邪惡,就不會讓人家發言。更不會為不同意見者爭取發言機會。因此失去思想平衡。以善惡衡度是非,到最後,就用暴力處理是非。五四運動要打倒孔家店,就是民族愚蠢的儒學繼承。  

  除惡務盡,斬草除根。所去除的,表面只是若干「邪惡」分子,是「敵人」。但意義上,則是去除錯誤思想,不容許不同意見。 孔子所說的「無違」-----即「聽話」-----是我們都熟悉的。為甚麼要「聽話」?因為,長輩就是真理,而真理來自長輩的長輩的長輩的長輩。真理毋須下苦功尋求,真理是非常容易的,只要「聽話」就得到的。中國文化中的求知精神薄弱,是這個原故。文化革命產生武鬥。武鬥未必全是階級敵人挑起的。只因傳自孔子的思想,已經深入集體潛意識,以為不同意見就是邪惡,就要用行動對付。

  而這是有原因的。

第一個原因:「感情」已經滲進「知識」之中。小學生做錯算術題,大發雷霆,亂摔東西。但你不會想得到,高級知識份子,甚至人類領袖,一樣相同。所謂「愛」,所謂「恨」,本來是人類面對「同類」時出現的情緒。但想不到,面對「知識」,一樣會亂愛亂恨。中國人經常無法分辨知識與感情,那古老的來源,也是孔子。 孔子無法分辨「是非」與「善惡」。以是者為善,以非者為惡。因此,感情乘虛滲入於知識之中。本來這是普通人性。但孔子被封為聖人,他的全部言行凝固為神聖楷模,塑造了中國文化的格局。文化革命中所出現的強烈愛憎情緒,就是儒學的古舊結晶。

第二個原因:「利益」已經滲進「知識」之中。以利益作為真理的標準,是中式與及西式思維的共同偏向。雖然兩家的出處未必相同,而且在書本上也看不見。從來沒有人提倡以利益作為真理的標準。但問題不是在紙上,是在「格局」上出現的。「格局」,是事情發生的慣常形式。未必大多數人都墮落到「有奶便是娘」的地步。但一般人在判斷是非的時候,由於欠缺標準,由於以為「對」的就是「好」的,而「錯」的就是「壞」的,不知不覺之中,就以利益作為真理標準。當大多數人自幼接受「書中自有黃金屋」的教訓,而背誦八股文只為科舉發財,唯長輩與權威之命是從,就不會顧及甚麼真理不真理。這就是容許太監、鴉片、小腳、腐敗......的儒學格局。

第三個原因:「私心」已經滲進「知識」之中。儒學使人失去信任。斷層以來的中式思維,重要的特點是:人與人之間,無法互相信任。燕太子丹無法信任荊軻,導致失敗,只是中國歷史上無數類似事件之一。比較容易的反而是挑撥離間。所謂「講得出,就有人信。」宋朝皇帝無法相信岳飛,明朝皇帝無法相信袁崇煥,清朝皇帝也無法相信林則徐。一句話,就可把對方的左右力量翦除,太容易了。儒學中的人際關係,是以血統維繫的。儒學的「禮」,是因為血統而來的。這就是私心的基礎。有私心,就無信任。燕太子丹所關心的,是私人家族的安危,而非天下蒼生的安危。因此眼光不可能遠大。私心使人的眼光狹小,無法分辨是非,無法看見大局,更無可能相信,世上還有無私的人。甚麼人都不能相信,是痛苦的,也是不能成功的。




第五節 何謂「政治正確」?


「政治正確」是一個新名詞。名詞雖新,但含義是很古老的。所謂「政治正確」,在很大範圍中,主宰了現代人的思維。而這種情況,在中國和西方同樣嚴重。當我們把這種想法拿出來,細細拆解,就能看到當中一種很古老的脈絡。而這脈絡,是中國和西方通同共有的。

 「只要政治正確,不理是非善惡。」這本來就是孔子和老子的思想架構。至於這種架構,跟文藝復興時期馬基維利的架構一致,則可算是英雄所見略同,他們都找到了相同的真理。世上是否有是非?老子說沒有。孔子則把是非的決定權,交給政治領袖。以正確者為「善」,以錯誤者為「惡」,攻乎異端,一往無前。馬基維利則說,You just do it. 不必理會所do是甚麼,只要do 得爽快。只要政治正確,是非善惡不是問題。問題是要懂得迴避。前面是直衝而來的四十噸貨櫃車,騎著腳踏小車的你,不懂得「夫子步亦步、趨亦趨」,只會變成肉醬。至於貨櫃車會不會跌落天橋,是與你無干的。 總有一天,天才們開始思想:怎樣的政治才是正確?那就是地球反轉,天亮了。

「只要政治正確,莫理是非善惡」----這是中西方三位一體共同聖人「孔老馬基維利」的忠告,掌握即可永遠立於必敗之地。

例如簡化漢字,就是孔老馬政客入門的必研「政治正確」案例。文字本來是國家的長遠利益,是十幾億人的智力基礎。損害了大腦,一千年無以回復。這是一個極端重要的議題。其實不是「議題」,而是必要的「認識」,是必須知道的知識。 到底是簡體字好些,還是傳統漢字好些?不過,這是毋須考慮的。根本不必討論的。 有人問何謂「傳統漢字」。如果你說傳統漢字即「正體字」,那麼,你就是敵對政治黨。如果你說是「繁體字」,則是執政政治黨。想兩邊同時側膊(一種古怪的瑜伽招式),就只能說這是「傳統漢字」。連個稱呼都不能妥協,還有甚麼討論餘地?這是肯定的。見解在未討論之前已經絕對肯定,就不必浪費時間。這就叫做是「政治正確」----即一切不正確的快讀諧音而已。

  誰是孔老馬?

   這問題,就跟「誰是阿Q」一般的耐人尋味。「孔老馬」,就是孔子加老子加馬基維利。他們是三位一體的。他們的身上,傳出來相同的臭味。他們都否定是非。 老子否定是非,是不消說的。孔子似乎是非之心強烈,一出道就誅殺少正卯,還有許多管制思想的措施,刪詩書,制禮樂,為科舉預備好了完備的教改課程,這麼強烈的是非心,為甚麼說他否定是非? 這就是蒼蠅變態的基因原理。他最初只讓你見到蟲卵,但其實給你的是蒼蠅。孔子尊君隆禮二千年,官府權威變成絕對。他早已把是非的決定權力,交給官僚政客。只要政治正確,勿理是非善惡。這是與西方馬基維利直接接軌的----- just do it。 孔老馬當道,人類就會繼續反智。在反智大潮流之下,政治毋須理會真實。政治正確,就可以無為而無所不為。How nice!

  儒學的系統,表面上是龐大駁雜,其實是只有幾條。第一是禮。那是要求鞏固現存秩序的渴望。第二是關係。關係其實也是禮。例如「仁」,就是一種人與人之間的關係。關係潤滑,是儒學的目標。第三才是各種限制。包括了限制人和大自然與及超自然的接觸。不理會,不研究。但是,字字珠璣的儒學經典裡,很少教人作惡。惡劣效果是在二千年當中逐漸顯現的。太監式的專制統治,尊君隆禮所造成的窒息氣氛,儒書中是看不到的。為甚麼背熟四十萬字的儒學經典,能夠造成這樣大的影響?這就是蟲卵變態為蒼蠅的原理。因為,影響都是後來發生的。二千年的強迫學習,不是洗腦,而是人為製造的神經線路板。思想只能循相同的軌跡循環。這就是二千年落後的原因。 

最初,你以為是珍珠。孔子的話,多麼溫暖感人。 盲人摸象的象,最初是完全摸不到的,因為時候未到,象還沒有來到。變態的蒼蠅,在蟲卵階段是不會顯現的。蒼蠅所帶來的病菌,更加想像不到。只見一串半透明的珠子,無害而且美麗。問題是,為甚麼熟讀儒書的人,蒼蠅已經爬滿臉面,也看不到。儒學把中國變成為醬缸,肆虐二千年。儒學經典像鐵鍊,鎖著中國。但他們無法看見。在蟲卵中看不見蒼蠅,等到蟲卵孵化為蠅,也看不見。為甚麼無法看見事實? 因為,這就是孔老馬。只要政治正確,毋須理會是非善惡。拒絕現實,是比盲目更糟的一個層次。瞎眼人,還可以摸兩摸,總有一天會摸清楚。但孔老馬的政策卻是「緊跟」。政治正確,毋須摸索。

 「政治正確」的決策程序怎樣?
 
  政治是一種緩慢的決策程序。政治家制定政策,就是一整群人,或一整個行動網絡,去貫徹某一種主張。 可能那是一件宏偉工程,例如建造金字塔、修築長城、或登陸月球,亦可能是教育改革、文字改革,甚至可能是戰爭-----本來,戰爭是一種快速的決策程序,但一旦戰爭受政治牽制,戰爭就變為慢速的官僚行政。例如伊拉克戰爭和越南戰爭,都是政治化的慢速戰爭,而不是直接的高速戰爭。抗日之戰,則是直接的高速戰爭。未來如果有釣魚島之戰,也可能是政治戰爭,而非直接戰爭。政治決策緩慢,是因為政治不是直接操縱的,一般是被思潮網絡操縱的。決策錯誤的時候,回饋的速度也極端緩慢。除非有一個高手,能夠走在思潮的前面,迅速決策。否則,一般政治家,都是縛手縛腳,全不自由的。決策定型,就再無迴旋的餘地。就好像一艘航空母艦,不可能像快艇那樣迂迴奔跑。

  那麼,一隻航空母艦,能夠怎樣做呢?答案是:航空母艦只能欺騙自己。自己認為,這是政治正確的,這是毋須考慮的。

  一次,電影明星占士甸超速駕駛,要上庭答辯。法官罰他二十五美元,問他有何話說。 他說:「我想,我做錯了事。可是,我是加利福尼亞大學的學生,很窮。二十五美元,等於是我一個月的伙食費了....。」「我答應我爸爸準時回家。我因為要去找工作,所以爸爸才把車借給我。我只是.....不想讓爸爸失望。」結果,法官同情他。改判罰款五美元。出到庭外,占士甸和一班豬朋狗友捧腹大笑,都以為法官太蠢。但後來,占士甸二十四歲時,果然車禍喪生。

以上,是李察的舊文。只因偶然想到,為甚麼聰明人總是喜歡欺騙自己?雖然,占士甸的案件,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但根本原理是一樣的。占士甸或者美國總統,有時都喜歡自我欺騙。只是總統可能更加可憐一些。

他所做的一切,加起來,不但不能達到自己的總目的,結果和預期全部相反。到最後,建設變成毀滅,成就化為空虛。他的一生愈是努力,他就失敗得愈悲慘。他追求快樂,但痛苦和不幸,無法擺脫。為甚麼?

政治正確就是欺騙自己。這是略為深奧的道理。幸運是聰明人都明白。因為,人是有兩個判斷層次的。一個是抽象的、高視角的層次。第二個是具體,而且現實的層次。 所謂「政治正確」,就是這高視角的層次。當一個人,或者一個政黨,甚至一種文化,用了幾百年的時間,獲得一種「認識」,這種「認識」,就是統治性的。這種認識愈強烈,他就愈無法從現實的層次了解問題。基本上是達到了「視而不見」的地步。如果再加上政治正確所帶來的物質利益,權力和威望等等,他就是盲目的,而且是比盲目更不如的。因為,盲人尚可以摸索。而政治正確的人,連摸索都會拒絕。 所以,許多人明明反對政治正確,甚至深惡痛絕政治正確。但他自己,就是政治正確的擁護者。而且是非常堅定的。

那麼,航空母艦是會不會沈的呢?

 政治正確的航空母艦,是會沈的。因為,這是高層次的抽象認識和低層次的現實認識矛盾,簡稱「層次矛盾」。 

汽車駕駛人的眼睛和手是有時差的。相差零點零幾秒,要視乎當時車速。在高速急轉彎的時候,眼睛的判斷,和事實的判斷不同。當眼睛看到了要轉,再告訴大腦,再轉告手,手這時才開始扭動方向盤。時間上的微細區別,對於生和死來說,是巨大的,是並不微細的。技術高超的駕駛人,總不會忽略這一點。

航空母艦的「層次矛盾」更大。以「簡體字」的案例為例。明明簡體字減慢閱讀速度,而且因為一字多用造成中文的可信性偏低,以至若干科技書不得不另外註明傳統文字。李時珍的《本草綱目》,如果全用簡體字,醫生開藥肯定會錯。至於乾細胞變成幹細胞之類例子,不用再舉。但政治正確令人拒絕現實。所以,「簡體字」的政令一直推行下去,討論是禁忌。李時珍的孫子呈送明神宗一部《本草綱目》,神宗絕對不看。現代政治家也一樣。遊筆至此,李察忽然想到,如果到此書有機會出版之時,會不會「簡體字」已經變成歷史陳跡?還是在這一段時間之中,有了一點可喜的轉變?據知,最近討論文字問題的風氣已經有所改變,禁忌正在減少。果如是,這就是好消息。
  
因為,這就是莊子所說的「成心」。一顆心整全成形,就能觀察判斷不同層次的事實。
「成心」是求知的前提。心不成,知不在。

對於一輛汽車和一輛航空母艦來說,航空母艦是稍為不幸的。因為,駕駛汽車的眼和手,受同一顆心指揮。成心比較容易。所以,小企業是比較容易操縱的。至於航空母艦裡,可能有很多顆不相同的心。亦因此,否定低層次的情況,一再發生。政治正確的政治家,很多時被迫妄顧現實。

而貪污腐敗,就是從此處來的。

中國好人往往被迫貪污,第一是政治正確,使人無法從現實角度解決問題。這尚且是比較好的。因為,上面總有一個「大原則」,他是有方向的。但政治正確會帶來物質、權力和威望。未必是他自己本人的物質利益,而是孩兒媳婦一大串在身邊團團轉(這肯定是儒家精神),忽然,他就完全盲目了。不止盲,而是比盲不如。因為,盲人尚可以摸索。而政治正確的人,拒絕摸索。他是視而不肯見。有很多理由,迫使他拒絕現實。一個本來很聰明的人,不再用腦。他只是以領導的腦為腦,盡量不用自己的腦。因為,只有這樣才保証是政治正確的。在政治正確的前提下,他唯一可以做的,就是為兒孫謀一點「小方便」。這是政治正確大前提容許的。所以,很多人不明白,某某當初明明是個好青年,為甚麼下場這樣,婉惜一番。其實這是「好人」唯一的出路。至於那些壞人,那些明知不管船沈船浮,全速以任何方法搶錢的「壞人」,他們不是被迫貪污,是主動貪污。主動加被動,問題嚴重。但如果不能從根本角度看,還是捧著孔老馬那一套,結果是路人皆不見。因為這是人的正常心理。如果是「路人皆見」,問題早已解決了。

只有頂尖智慧,才會看見將來的。

當莊子寫作的時候,可能沒有想像過,他的讀者是誰。唯一的想像,是他的讀者,是跟他具備相同智慧的人。只是他亦無法想像,有這許多智慧不足的人,企圖修改他的書。幸運是他的原則沒有變。而泥塵也是只能暫時掩蓋鑽石的。

當頂尖智慧的人仕,獲得了莊子的鑽石,巨艦就能乘風破浪,高速前進。


  第六節 含有能量的是非


今日,我們可以為「是非」加上一種現代詮釋:是非是一種含有生命能量的判斷。就猶如一隻螞蟻在路上碰見一小塊塑膠,螞蟻立即知道,這不是食物,是不用帶回家去的。倘若這不是塑膠,而是食物,螞蟻又有不同的反應。生命體判斷的時候,是包括自己進去的。是知道應該怎樣做的。那是有所反應的判斷。

那麼,有毋須反應的判斷嗎?

二十一世紀的我們,知道「是非」跟「真假」不同。

「是非」是判斷加上取向,而「真假」僅僅只是判斷。表面看似乎是概念遊戲。其實非也。人在生存奮鬥之中,必須與宇宙萬物接觸。在接觸過程中,必須求知。所謂「判斷」,就是求知的階段。

「這是甚麼?這是玉,這不是石。」就是一種判斷。但這種判斷,不是電腦計算出來的,是人腦計算出來的。人腦的計算,早己經把自己本身的反應,計算在內。人是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做的。  

至於所謂「取向」,則是行動。是內心有了明確判斷之後的能量發揮。甚麼應該做,甚麼不應該做,並非依據權威指示,而是內在判斷:

  「我認為這是一塊有價值的美玉。」

  「我希望開採這塊玉。」

  「我要貢獻這塊玉出來。」

  以上,就是含有取向成份的是非,是富含生命能量的。因為,判斷之後,就有了行動的力量。

只有肯定了判斷和取向,才會有所前進。不判斷不取向,就無法前進。否定是非,是會導致落後的。

「大是大非」當前,取向自問正確,就不考慮個人得失,包括身家、性命、財產,全不計較。勇往直前,努力做去。這是中國人的本來思想。而「和氏璧」中的卞和,就是這樣的一條好漢。他判斷準確,取向明確。他用生命去捍衛真理。所以,卞和是偉大的。就跟追逐太陽,企圖知道太陽降落何方的夸父,同樣偉大。他們是中國人的光榮。

  所謂「自反而縮」,今日的學生,幾乎從未聽過。少數卓越學生,會從課外讀物中看過。孟子和孔子不同。孟子的秩序情結較少,而道德勇氣強烈。「自反而縮,雖千萬人吾往矣。」自問所為正確,就會一往無前。而中國文化的希望,也在這裡。無論多麼艱險,總有一小部份人抱持理想,拼盡全力去做。右腦傾向的內視性質,並不等如懦弱。內視是另一種思維方式,和西方慣見的分析方法不同。把天下萬物收來眼底,在心中蘊釀。到蘊釀成熟,就會破土而出。千軍萬馬當前,你只需要自己問自己。你固然可以祭告天地,稟求神靈,甚至請教名人,問道於前輩、父母。但孟子教導:你第一個要詢問的人,是你自己。是你自己鼓勵你自己去做的。沒有任何其他人可能逼迫於你,亦沒有任何其他力量,可以左右於你。就算天地漆黑,所有的光明,所有的老師,所有的指路人,都已經離開,你亦毋須畏懼。因為,光明早已燃點在你自己的心裡。探求,就可以得到。

  所謂「大是大非」,就是人生最重要的判斷。

沒有留言: